北歸天馬 8(第4/22頁)



  “成親的那天,我在篝火旁邊空了個位子,米朵瑪也沒有問,她知道那是給你留的。”法特沃木擡起那張英朗的古銅臉龐直視著他,輪廓依稀是小時候的模樣,卻蒙上了一層陌生冷意,“現在你真的活著回來了,可我怎麽一點兒都不高興呢。”火的障壁如同兩道手臂迅速收攏,山麓上那些左菩敦人仍在奔跑,但已不再是為了攻擊,而是為了逃出那致命的熾熱擁抱。他們湧上山棱,卻無法穿過密集的箭幕,三萬多人匪夷所思地擁塞在即將被火焰吞噬的狹小空地裏,進退兩難,直到手腳都被擠得緊貼在軀幹上,不能動彈,脊背上仍有炙烤的刺痛。

  號聲在東南方響起,沿著山棱一陣陣向他們傳遞過來。那是仿佛來自亙古洪荒的長鳴聲,亢亮蒼烈,讓土地在腳下震顫。

  “聽到那個聲音了嗎?”奪罕俯瞰著法特沃木,“你們在隘口的人數只有兩萬出頭,剛夠對付守軍的。額爾濟已經帶著兩萬騎兵從隘口沖出去了,去找那些被你們拋在後面的女人和孩子,你們的人沒能攔住他。”跪在地上的男人身軀震動一下,目光卻不退避,“左菩敦的男人全在這兒了。要是額爾濟殺了我們的女人和孩子,我們就殺盡右菩敦的男人,讓他們的女人生我們的兒子。”“戰鬥結束後,額爾濟會讓活著的左菩敦人去認領他們的妻兒老小。但是那些沒有兒子的老人、沒有丈夫的女人、沒有父親的孩子,都會死。如果你戰死在這裏,也就等於親手殺了自己的父母妻兒。”法特沃木啐了一口,“團聚又怎麽樣?就算不被殺,也要餓死凍死。”“每一個願意放下武器的人,都可以留在白石過冬。”男人大笑起來:“你在騙誰?要是白石能裝得下三十萬人,還用得著打這一仗嗎?”“這是我的誓言。”奪罕的聲音平靜,卻清亮,“以我父喀速圖的勇武之名,以我母烏蘭賽罕的高貴之名,與你立約,與你們每一個人立約,你們都知道背誓者會是什麽結局。”“我不降。你的人比我少,又全是弓手,我們總會有人沖進去的。”奪罕專注地拉開長弓,箭鏃指向法特沃木心口:“那就站起來,帶著你的刀過來吧。過來親手殺死你的父母,你的孩子,還有你從十二歲起就每天嚷嚷要娶回家的米朵瑪。”法特沃木瞪著他,想用彎刀撐起歪斜的身體,肩膀因使力與憤怒而顫抖起來。

  人堆裏有誰忍不住嗚嗚哭了,淒楚難聽,一面毫無顧忌地吸著鼻子。法特沃木回頭去看,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鬢邊披散的金發像是剛剪下了一綹,參差不齊。

  “有點兒出息行不行!”法特沃木吼他,“你忘了你發過的戰誓嗎!”“我可以死,沒關系,可我願意死就是為了她能不死,為了我爹娘能不死啊!”少年哽咽著嚷嚷,“如果他們全都活不成……”烈火順著北風呼呼往上躥,終於追上了人,燃燒著的雪松骨架轟然倒進人群,火舌噴吐,不知是誰被舔著了,淒聲號叫。左菩敦人不再顧忌飛落的箭矢,他們絕望地湧向弓手的防線。

  有人被背後的力量推得朝前沖出一步,面前數十張輕弩立即瞄準了他。

  那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早已在踩踏中失去了武器。他愣怔了一會兒,伸開空空如也的兩手,渾身戰栗地繼續朝前走。弓手們警惕地看著那人,直到近在咫尺,才放下弓弩,退後一步,從人墻中讓出一處縫隙,於是他走了進去。

  那是一扇門。門後沒有烈火,沒有死亡,不管將來如何,他們至少能和家人圍爐熬過這個冬天。

  法特沃木聽見身後一片金屬輕輕撞擊地面的聲音。他從未如此疲倦和挫敗過,低下頭,淚終於流了下來。

  天早該亮了,曙色卻遲遲不現,天穹墨沉沉的。野火未曾波及的環山內側,松林裏的藍椋鳥偶爾淒清啼鳴。

  男人們的雙手全被反剪捆綁,連隨身的匕首都不準保留,呵著白氣,牲口似安靜地往南走,諾紮畢爾騎馬跟在隊尾。長隊無聲地去遠了,遠得像一把白灰灑出的曲折痕跡,消失在霏微的雪裏。

  剛打完一仗的右菩敦人也在往南走,與他們的敵人同樣煙熏火燎,疲憊不堪,許多人坐在沸泉邊取暖歇腳,獨眼的戈羅一路把他們踢起來。

  朔勒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才覺察奪罕落在了後頭,又轉回頭來找。

  烏發的年輕汗王停在一眼沸泉旁,雙手勒住了黑馬的韁繩,側耳諦聽著什麽。朔勒跟著聽了聽,還是只有零星斷續的鳥叫聲。

  奪罕稍作躊躇,輕輕撥轉馬頭:“你在這兒等我,不用跟來。”“我是您的近衛。再說諾紮畢爾又不在,您的安全……”朔勒試圖抗議,但奪罕烏金色雙眼中的陰郁神色令他的音調迅速微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