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第2/4頁)

從頭頂上的百會穴起,我有一半黑發變成了白發。宮中最好的梳頭匠將這半頭白發小心翼翼編成許多辮子,用黑綢纏起,裹進另半頭黑發挽起的發髻裏,以飾物固定,這樣才勉強遮掩,我白白損失時間而換來的憂傷。分針從此靜止不動了,我只剩下了秒針。秒針急促而喧鬧,告訴我,盒子裏的時間已所剩不多。我不得不靜下心來,小心盤算,將這不多的時間用在哪裏,是守著它,就像守著最後一筆黃金那樣,還是做個賭徒將它押在另一個人身上?我猶豫不決,在鐘翠宮的遊廊裏來回踱步,開始重新審視和思考我的對手。

我為什麽沒有預料到死亡來得這麽快,這麽突然?

雖說我和西宮總是以同盟者的姿態一起出現在大臣面前,她也處處收斂,為我的尊嚴留下余地,但我清楚地知道,她是我的對手,乃至敵人。我們不可能做到像裝出來那般一致,我們早就面和心不和。同治皇帝離世前三日來鐘翠宮請安,告訴我說,有一條古老的咒語將在末世應驗,而姓葉赫那拉的女人就是這則咒語選中的人。我為先皇惋惜,他過早為自己埋下了禍根。我這才發現,這個女人所帶來的邪惡,是以對死亡永無節制的愛好來實現的。她收藏死亡。證據雖然不易覺察,但回顧宮中各種稀奇古怪的死亡,每一宗,都在說明,宮裏的確藏著一個秘密。現在,我愈加沉默。我沉默的理由,不是為了隱藏這個秘密,而是為了解開它。

紫禁城由中軸線分為東宮、西宮。西六宮是她的世界,而東邊這片宮闈,是我的疆域。西六宮那一帶喧鬧而光亮,東邊這一帶則是晦暗而沉寂。我不喜歡太多的顏色,太多閃亮貴重的裝飾物,這些在我看來都是無用的虛飾。我雖說身為母後皇太後,但真正的身份其實是寡婦,這個身份並不因為新帝為我加封的徽號而與民間有什麽不同。所以我從來不去碰那姓葉赫那拉的女人專意為我置辦的衣服。她送來的吉服、禮服、常服,已經堆滿了兩只大衣櫥,我卻從來沒有試穿的興趣與心情。以中軸線為界,我們盡量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在新皇帝親政前,我們每日在養心殿見面,分別坐在皇帝左右。皇帝是我們的界限。我知道我有三分之一乃至更多的時間要花在這個孩子身上,因而我盡可能離他近些,我兢兢業業,設身處地為他著想,卻從未想到,她會置他於死地。

我手心裏放著那只盒子。已經很晚了,我聽到分針驚跳了兩下。不是一下,而是兩下,像脈搏在臂膊裏猛烈的擊打聲,然後沉了下去。我很自然地想到同治皇帝,他現在越來越孤僻,獨自躲在冷冷清清的乾清宮裏。壞消息很快就得到證實,壞消息也總能被證實。我看到,分針永遠沉寂下去了。

我發現即便站在親生兒子的棺槨前,即便換上一身縞素,那女人周身也散出不可小覷的光澤。一切都那麽黯淡,唯有她光彩熠熠,這不由使我頓生怒火。

“聖母皇太後,即便災禍來得這麽突然,而你總能穿戴得這麽周全,這一身衣服,不像是匆忙趕做的,倒像是早就準備好了。難不成,你早就預見了皇帝的駕崩?”

“母後皇太後,雖說這衣服看著縫制得還算過得去,可只不過是用料稍稍講究了些。這衣服是連夜趕制的,衣料都是現成的,而喪服的款式又極為簡單,所以縫制起來倒也不花什麽時間。是我做事欠思量了,我應該想到母後皇太後對皇兒的諄諄愛心。一直以來,您充當他最親近的母親的角色,連我這親生母親都感到羨慕和慚愧。您為皇兒付出太多,您時刻牽掛著這孩子的前途,您對他抱有極大的期望,可世事難料,他卻是一個不爭氣的孩子,過去是,現在依然是。翁同龢和李鴻藻兩位師傅對他念書的成績十分失望,而他在我面前又如此決絕,將全部精力和感情都花在兒女私情上。

這都是因為您為他選了一個好皇後!皇後自然是最好的,唯一的遺憾,是沒有為皇帝帶來好的影響。自阿魯特氏進宮,皇帝的行蹤反而越來越詭異,越來越令人費解,他幾乎害怕宮裏所有顯而易見的東西,整日惶恐不安。您知道他都害怕些什麽嗎?他害怕風吹樹枝印在墻上的影子,害怕有陰影的屋子,甚至害怕月光。您瞧瞧他都做了些什麽,大白天走在宮裏,前後左右都點著燈!您認為這樣的孩子還有什麽指望呢?師傅們在我面前羞於提及他的功課,我在他旁邊坐一會兒就心神不寧,疑慮重生,他連一道奏折,都無法一字不差正確地讀出來,您不為他羞愧麽?更有甚者,他的皇後,竟然跑來質問我,說我害了皇帝。對這麽一個生在長在狀元之家的女人,我真是無話可說!現在他們死了,我自然為他們痛惜,但我也慶幸,因為我們可以為大清重新選擇一位更好更配坐在龍椅上的皇帝,我們要重新教育他,呵護他,讓他具備所有皇帝應該具備的品質、知識和素養。恐怕我們得承認,是您慣壞了他,只因他是先皇唯一的兒子,您無法做到冷靜嚴格地監督他,教導他,您,太過溺愛。現在他死了,倒不如說,是溺愛殺死了他,除此之外,還有別的理由嗎?他是中了溺愛之毒!如果您不這樣認為,我也無話可說,因為溺愛就是您和他的關系。他的生命如此短暫,如果我事先知道命運非如此這般,我也會溺愛他,我甚至會縱容他……母後皇太後,請不要以為我在指責您,其實,我讓我的裁縫也為您備好了一件同樣的喪服,我相信,只要看一眼,您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