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宮(第4/8頁)

我一次次相信詛咒的真實。輕輕撚動黑摩羅,我會得到莫大的撫慰與給養,獲得新的血液。我身體裏住著另一個女人,當我撫摸自己時,我同時在撫摸她,我用另一雙眼睛審視自己,看著她的年輕和活力。要好好維護這個身體,愛它,給它最好的滋養,以享受至高的權力。權力是一劑春藥,雖然我是寡婦,但春藥幫我留住青春和肉身。因為這個肉身配擁有這一切。整個愛新覺羅家族在三百年間積累和毀壞的財富,都因我的存在而賦予了意義。

愛新覺羅,復雜的姓氏,一直都懼怕血統的不純,害怕血液染上憂傷與雜質。可從一開始,它就融入了異質與矛盾。愛新覺羅從一開始就未曾保持血統的純凈無染。葉赫那拉的女兒孟古,生下了皇太極。妙不可言。愛新覺羅從此放心地無視葉赫那拉的存在,忘了葉赫那拉在愛新覺羅的血液裏注入了另一種成分。我能叫這種異質什麽呢?背叛,還是不斷萎靡至死的陰影?血液會變稀變薄,直至枯竭。這一切早已注定,只等時間與歷史的帷幕拉開。異質一旦進入,就變成了種子,以敏銳的嗅覺等著合適的溫度與潮濕。它會發芽、生根。

我不得不驚嘆詛咒的準確無誤。葉赫那拉的咒語與歷史結合得如此密切,如此恰當。卻不會有人明白我的歷史,我真實的面孔,他們看到的僅僅只是表面。甚至連我自己都無法審視全部。我只是整張圖像的一個局部,我無法了解全部。作者不是我。我早已知道,我不是被父親叫做杏貞的女孩兒,也不是被鹹豐皇帝稱為蘭貴人的嚴肅少婦,也不是被皇長子稱為皇額娘的慈愛母親,這些,雖然都是我無法脫身的明證,但是,沒有人知道我還有另一種歷史,另一種真實。叫我葉赫那拉就夠了,叫我葉赫那拉的傳人好了,這個姓氏比愛新覺羅更悠久,卻一直被假裝忘記和忽視。

愛新覺羅皇室長長的名單,讓我皺起了眉頭。愛新覺羅子嗣延綿,漫出了紫禁城的紅墻,將位置留給唯一的尊者。但是透過厚重的城門,愛新覺羅們注視著紫禁城裏的一切。他們並沒有真正忘記詛咒,在情勢險惡的時候,就會有人想起詛咒。第一個在皇帝面前念叨詛咒傳說的人,是肅順。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們並沒有傲慢到完全無視詛咒。

肅順,鄭獻親王濟爾哈朗七世孫。無論是肅順還是支持我想要利用我的恭親王,他們來自同一個源頭,他們眼裏都閃著懷疑的光。肅順,腦袋堅固,脖子堅硬。他有三個腦袋——鄭親王和怡親王將兩個腦袋借給了他。除了在皇帝面前低頭外,他在別人面前只將半個下巴示人,即便是面見大清的聖母皇太後。

我在去往熱河的路上仔細瞧了瞧這頂鐵帽子。

他騎在馬上,俯視我乘坐的馬車。那是一個黃昏,我們向東逃亡。不會再聽到刺耳的槍炮聲了,我們行走在山地與曠野之中。圓明園那時火光沖天,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篝火。而我剛從長春仙館出來不久。大地要裂開了,我來不及攜帶隨身之物,我牽著載淳的手,急匆匆替他換上行服,這一幕,竟在另一個時日重新上演。四十年後,我讓載湉換下龍袍時,1860年的這一幕又在眼前重現,幾乎毫無分別。

我丟下圓明園。我的一座親手栽培的花園,回來時都變成了焦土。這一切要感謝肅順。是他建議皇帝殺死黃頭發的外國使者,為洋人入侵備好借口。沒有人支持這種冒險,但皇帝還是下了旨意。

肅順是否料到我們狼狽出逃的結局?也許他對此另有謀劃。皇帝沒有看到,真正的險惡,不是恭親王,而是這頂鐵帽子。因此,當我在路上見到這位皇帝倚重的大臣時,便要好好端詳。正好他提著鞭子指揮衛隊。夕陽映在他臉上。他又胖又高,帽子歪著,怎麽看,我都覺得他的脖子在冒血。我的確想殺了他。夕陽如血又無比寂寥,很快就黯淡下去,我們同時看到了對方眼裏的火苗。他知道我想要什麽。我們天生彼此憎惡。他第一次,這麽近,俯視牛車上,身穿常服的我。我青春貌美,身邊年幼的皇子是我的信心。盡管他認出我,知道我是懿貴妃,但還是問身邊的侍衛加以確認。這是難得的機會,兩個還未見面就已經充滿敵意的人,從外貌上確認彼此的對立。

我知道,他是我第一個要殺的人。

鐵帽子也許想知道,我為什麽會吸引皇帝?他立刻就找到了答案。美貌只是其中較少的原因。他在我身上看到的是神秘。他無法看透我。這是最大的問題,他無法了解我,即便知道我的家世、父母,年齡、教育狀況,他還是覺得我面容模糊不可思量。神秘,還有危險。我眼睛裏還有另一雙眼睛,我的笑容,不僅僅是展示善意與尊重的笑容,笑容裏還有蔑視、挑逗和柔情。男人不該挑選這樣的女人,後宮更不能讓這樣的女人躋身其中,出了什麽問題,是誰為天子選了這個女人?這是一場嚴重的錯誤,可惜已來不及改變。我誕下皇子,沒有人能扳倒我。鐵帽子在一抹即將散盡的夕陽下陷入迷惑與憂慮。這憂慮根深蒂固,最深的記憶,從他腦袋裏的泥漿中開始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