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宮(第2/8頁)

我過六十歲生日那年是一個多事之秋,全天下幾乎沒有人祝願我平安無恙。所有人都陷入了亢奮與癲狂。難道一場戰爭有那麽重要,重要到要停辦我的六十大壽?我心安理得,從軍費中調取銀兩修築頤和園。皇帝承諾過的事,豈容變更?而日本人也正好給我那血氣正旺的侄兒一個很好的教訓。他失敗了。他的妃子也失敗了。失敗比黑摩羅還有效,有三年時間,我那侄兒萎靡不振,他的妃子躲在自己宮裏鮮有露面。我那侄兒,大臣們可都看在眼裏,都相信這毛頭小子對治理國家和抵抗危機簡直一竅不通。我的侄兒重新將自己埋在玩具堆裏,我懸著的一顆心這才放下。

在我那侄兒與日本軍艦激戰正酣時,我差點兒殺了珍妃。那年春天,我給她升了妃位。她該明白,我既能給了她名位,也能在瞬間拿去。三個月後,我摔了她的相機,奪了她的封號,降為貴人。我還讓奴才在她粉嫩的屁股上打了幾大板子。用不著摩羅花,她會因當眾受辱而死。這沒什麽不同,珍貴人從那個時候就死了。兩個不聽話的人安寧了好一陣子。依我看,比起一場可有可無的情愛,平安至關重要。

如果說黑摩羅是我行之有效的咒語,孩子則是她們對我的詛咒。

沒有比一個不確定的未來更讓我憂慮的了,我不得不,不斷抹去這個麻煩。

我的親生子和侄兒都不曾生育。

我輕而易舉,讓事情回到原來,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

我身處末世。

我並非假裝不知道,有一條葉赫那拉的詛咒。

的確有一條詛咒,但我不認為,我就是詛咒的驗證人。

我會終止愛新覺羅的統治嗎?我不會。這對我又有什麽好處?何況我是愛新覺羅的兒媳婦。我為這個家族辛勞終生,殫精竭慮,睡覺時都睜著眼睛,難道我會終止這一切嗎?不,我不會。詛咒是愛新覺羅的謊言和汙蔑,是惡念深重的人在制造謀反的口實與借口,是挑釁,是搬弄是非。沒有人能正確領悟這條咒語——人們錯誤地認為,咒語都是惡毒的,出於邪惡的目的。但是不然,葉赫那拉的咒語,在我看來,是一則流傳至今的信念,是福咒,是我的護身咒符。幸虧有這個護身咒符,我才能維持紫禁城裏平安無事的天堂神話。我每天都要向這條咒語焚香禮拜,願它不遭受損害。

我維護它的莊嚴神聖,我為它建造祭壇。

咒語就是黑摩羅。我完全仰仗黑摩羅的庇護。時間太久了,我想不起第一朵摩羅花開時,我的臉的模樣。時間不是阻礙,時間是許多面重復一致的鏡子。我從鏡子裏辨認我最初最妥帖的面孔。我認出她,我的另一個自己。我不必說出她的名字,沉默是我對她最好的承諾與尊重。沒有她就沒有我,而沒有我,大清的這幾十年就無跡可尋——我將我交給她,我是通道,她從時間的迷宮和我身體的迷宮,來到現世。

她接替我。

我不用思考,我出讓,這就是秘密。摩羅花連著我和她。

宮裏怎能容下這樣一個人,一個懷疑的人,一個不敬的人,一個沒有遠見的人?難道她們沒有預見自己的窮途末路嗎?我的每一次警告都不是無緣無故,但她們步步緊逼。當一個人失去對祖宗的尊崇時,幾乎就失去了活著的必要。母慈子孝,是世間最高的律令。她們卻沒有從皇帝身上學到恭順和虔敬——我並不為她們的死感到歉疚,即便對我的親生子,我也沒有什麽歉疚。

我給了他們皇帝的寶座。

輔助兩位皇帝坐上龍椅,這件事可真是不易,古往今來,又有幾個人能做到呢?是與生俱來的聰明才智,是勇氣,還是咒語?我認為三者兼而有之。鹹豐皇帝駕崩時,宮裏只有九個人知道消息。八大臣封鎖了消息,尤其對我。因為我有一個六歲大的兒子。他們需要時間來安排玉璽該放在哪裏。他們不知道,我已經得到確切消息。我在燭火下輕拈黑摩羅,花朵湧動,一縷看不見的風從花心吹拂花瓣,仿佛花在永不停歇地綻放。我放棄自我,聽從安排。放棄自我意味著被另一個人占據。那是另一個我,隔著時間的倒影。我躲在暗處想要看清她,我只看到了自己,不同的自己。我睡著了,去了另一個地方。這是唯一的出路,我肩負使命。我擠在黑暗而窄小的地方,意識到我的使命在生下皇子後並未完結,我還應該助他登上至高無上的寶座。他替我坐在寶座上。那金燦燦的座椅生來為他準備,非他莫屬。我將自己讓位於陌生力量,這個煥然一新的人,將幫助我修正歷史。

一個人有無智慧的依據不是才華,而要看,他是否領悟到命運並順應命運的安排,在該做什麽的時候,就去做什麽。我足可自豪地說,每次,我都絕無閃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