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身侍衛

過去的一年叫甲午年。這一年的每一天都被史官所記載。從八月一日皇帝向日本宣戰,到來年五月,皇帝宣詔承認《馬關條約》,這一年中,所有的記錄都是潰敗與羞恥。

條約簽訂後,權利重新回到太後手中。太後雖不上朝,可儲秀宮儼然已是理政的地方。一切又回到皇帝親政前的情形。時間沒有停下,而是在倒退,退回到從前的童稚時代。摩羅花的陰影從地下延至地上。太後為過壽裝飾過的地方,到處都是摩羅花的圖案。從屏風,到帷幔,到飾物,到地面的鑲嵌,或繁或簡,花色或是艷麗或是陰沉。摩羅花的繁盛,是太後獲勝的標志。

自此我們的生活發生了改變。宮裏越來越多的人變成了半人,我在一夜間失去了所有的心腹宮女和太監,新來的宮女和太監衣飾全都更換,身上散出澀味兒。只要看看隱約間從衣袍下露出的衣衫,無疑,都是摩羅花的圖形。皇帝的情形是相同的,除了從小服侍皇帝的王商和幾個老太監,新的面孔不斷更換著。陌生的面孔讓皇帝疑慮重重,難以安心。皇帝得到警告和暗示,要疏遠我。皇帝要做到疏遠我,至少,要做出疏遠我的樣子。

即便不這樣,孤獨也讓我們互相排斥。

我們離得越來越遠,相對時無言,用膳時分開了,我們相互矚望,卻看不見對方。夜晚,我們讓一個宮女傳遞寫在帕子上的詩文。這些詩文,有第三雙手動過了,也有第三雙眼睛審視過了。我分不清那是太後的手,還是她衣袍裏那具骷髏骨的眼睛。

宮裏的這段時間倒是十分和諧,皇後、妃子、女官、宮眷們,臉上都掛著和睦的笑容,這笑容是一朵又一朵摩羅的花瓣兒。夜幕時,皇帝又讓人搬來許多未及修復的玩具。皇帝有幾座玩具大山,修復了一座,還有另一座。玩具被擦亮了,養心殿不時傳出許多奇怪的聲響,還有遠道而來的手藝人的影子。

皇帝說,我若不是皇帝,定會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頑童或是做玩具的手藝人。

是的皇帝,我很願意你是一個技藝精湛的手藝人,你擁有的,將只是一個玩具店鋪。

李蓮英依然在宮裏穿梭著,忽隱忽現。大公主依舊旁若無人,目空一切地從宮眷們眼前走過,只是那一列灰色的隊伍更加令人側目。我現在知道,她其實遭到太後放逐,倨傲是為了掩飾負罪的傷痕。她身著鐵一般的衣衫,她的肉身所剩不多。她日益幹癟,衣袍裏裹著萎縮的另半個自己。翊璇宮裏收集的故人終有一天會失散,雖然我被大公主視為預言中的接替人,可我已自身難保。有段時間,大公主住在公主府裏。她已殫精竭慮,無法完整保留故人的遺物。我設法請大公主將榮安公主的手串借給我。我重拾小公主最擅長的活計,刺繡。她從未見過我,看見絲線,才不致她排斥我。

這麽多落寞空曠的時間,實在需要做點兒什麽去消磨。

太後精神煥發,膚色鮮亮宛如少女,權力從未真正離開過她,現在更使她精力充沛。此時慈安太後已離世十四年,而恭親王已經沉淪為一個目光安詳的老人,所有的棱角銳氣都被削磨撫平。這一切都令太後滿意。也許為了安慰落寞的皇帝,也許是看我已悔過自新,太後將我的身份從貴人又升為了妃。

我將大部分時間用在刺繡上。我希望在這慘淡日子裏,有人陪伴我。我願意像榮安公主那樣,甘於過畫地為牢的生活。我將榮安小公主的手串戴在腕上,刺繡的時候,一個嬌小潔白的身形會出現在我對面。她分享我肉身的溫度。我們偶或相視一笑。有時,她在我周圍徘徊,拖著長長的吉服。我們不在同一段時間裏。她慘淡的笑容來自隱晦的心事,她的閨房尾隨在她單薄的身影之後。

我繡的東西越來越好,針腳越來越平整精細,看不出一絲心思的紊亂或波動。不錯,那是一個安於現狀、默認屈辱,不再有好奇之心的人刺下的圖紋,它好在精細而不是生動。小公主之後,沒有人能再繡出鮮活逼真的圖案。這一定令太後放心。

我心無所念,我一直在等待。我小心體察某種動靜,只有當這種動靜出現時,我才知道,我在等什麽。

年末了,我終於等來了期望中的機會。他一出現,我就感覺到了。長時間刺繡,潛心於枝蔓與花瓣微妙的變化使我的感官分外敏感,以至於,我的頭發和睫毛都能覺察到空氣中某些細微的響動和變化。我聞到一股塵土味兒,察覺到光線的震顫。我心如止水,手裏的針線並未停歇。除了手和偶爾眨動眼眸,我看著就像一尊塑像。這樣過了三天。他每天九時三刻來。第一天他攀在梁枋上,些許金色的塵土散落下來。第二天他斜靠在屏風上,我屋裏的光線暗了一寸。第三天他站在我身後,我聞到了塵土的味道。他待的時間不長,每次都單腿跪拜後,悄悄離去。他如此非凡,我想,難怪靈物會落在他手中。他是隱身薩滿,磨指。他來,必是事出有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