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後(第2/3頁)

我想我該醒了,於是我醒了。我想我該坐起來,於是我坐了起來。我想我該站起來,我真的站了起來。在我周圍騰起了一片白霧,又像揚起了一陣雪花,這屋子裏紛紛揚揚有許多翅膀張開又合攏。這是怎麽回事?我根本不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只想看看我到底是否失去了臉,手,和腳。我向鏡子奔去,鏡子裏空無一人。我使勁閉了閉眼,再看,鏡子裏還是空無一物。我伸手摸了摸鏡子,我不相信我失去了臉,手和腳。我觸到了光滑的表面,觸到了我自己的手指。鏡子裏出現了一只手和另一只手,而不是手的影子。我於是知道我需要借助鏡子恢復所有形體與知覺,於是我繼續觸摸,於是鏡子裏出現了下巴,嘴唇,鼻子,眼睛,前額,直到鏡子裏映現出一個完整的我,我才住手。

我端詳鏡子裏的這個人,這個人有一張新面孔。與方才排列在我面前的那麽許多面孔都不同。她不是庚申年間從圓明園逃離時的那張面孔,也不是多年來一直不變的富有魅力的面孔。這是一張老人的面孔。它顯示的不是衰老而是成熟與信心。比之以前不老的臉,我倒更喜歡現在的這張。它有種前所未有的氣概。我因為看不透這張臉而一直凝視它,然而我還是看不透它。三十八年前,我因厭棄和恐懼依附於邪靈所賦予我的面孔。這張面孔的確讓我立於不敗之地,讓我得到皇帝的信任,讓我躲避所有的懷疑、問責、刁難和自身的局限。然而,就在剛才,我失去了這張臉。我覺得我賴以生存的地方被更改了。一個我可以隱藏自己的面具就此化為烏有。於是出現了這一幕。我摸不到自己,也無法從許多面孔中找到自己。現在的這張臉正是我要找的,是我需要的。然而這張面孔從何而來?若非出自我自己的手——當然出自我自己的手,我從鏡子裏喚出和畫出一個我,就像鏡子裏本來就有一張臉,一個軀體,等著我來喚醒,拂去塵埃。我是一片空無,而鏡子裏的這個人卻十分明確而肯定。她眼神堅定,臉頰瘦削,顴骨突起,嘴唇不再豐盈,而是薄和尖刻。她下巴堅硬,額頭飽滿,只要稍加修飾就會具有威儀。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看見她正在修飾自己。施粉,描眉,貼鬢角,點唇彩。下唇上那一點猩紅著實讓這一片慘淡的景象為之一振。她不僅賦予自己色彩,還帶來了活力——我在一片空無中不僅描畫出自己,還重新對這張面孔加以修飾。包括那一身鳳飛龍舞的朝服。

她是聖母皇太後,尊號慈禧。

我是從那裏走出來的——鏡子。我立即投入這個新形象的懷抱,與她相合為一。我面前的白霧漸漸散去,那片翻騰的白翅膀平息下來,落了一地,像暮春的花瓣兒。我等著宮女前來清掃。我認出我這是在頤和園的樂壽堂,這原本是供我消暑和修養的地方,我想起,是皇帝將我安置在這裏的,就像存下一個已死之人的舊物。任何時候,皇帝,你都不能輕易承認死亡這個事實。

我喊了一聲,來人呐。

我的聲音也發生了改變,我發出了一個老人的聲音,這聲音令我頗不適應,然而這聲音裏含著一份天然的威力,滄桑,以及神秘的說服力。這聲音頗為尖利,又渾厚,介於男聲與女聲之間。我明白了,對新得的這張臉,我中意的地方,原來在於它不再單純只是一張女人的臉,而是一張性別模糊的臉,尤其是當我重新穿上朝服時,我無法清晰地分辨出朝服裏到底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女人。界限消失了,魅力是雙重的,精神是雙重的。

沒有人應答。於是我稍稍提高音量重新喊了一聲:你們都死了嗎?

奴才們都在殿外。他們都在加緊清理那些白蛾子。他們後來跟我說,白蛾子全都來自我沉睡的身體,它們從我的五官裏飛出。他們無法解釋和消滅這些蛾子,因而,這便成為一項神跡。他們從前畏懼宮裏濃重的霧靄,現在又畏懼白蛾子。他們天生就是只能服從於我的奴才,以皇帝的智力完全不夠理解這一點。我看著他們,滿不在意他們誠惶誠恐跪倒一片,我知道他們畏懼的本性無法改變。事實上,我也畏懼,我比他們高明的地方,是我知道隱藏,我總能找到一張合適的臉。我愛現在這張臉的原因還在於此。我命他們將地上白蛾子的殘屑舔凈,將我的床鋪也整理好。床上還有一副殘存的軀體,現在我不需要它了,我命令他們掘開地面,將那殘體好生掩埋。

他們老實說我在這張床上已經睡了三個月。有這麽長時間麽?我覺得我不過在這裏躺了三天或三個時辰。他們當面掩埋了我的殘體,還有殘留的衣物。我不明白我被置於這裏之前怎麽會穿這些東西,我怎能將那些殘花敗柳穿在身上,那件舊裝需要的,也是掩埋。我發現我根本無需對這些事情加以說明。我的存在不容置疑。奴才們立即就承認了我,向我頂禮膜拜。神跡是權威最好的鋪墊,這些普通靈魂需要的,是超凡的跡象,哪怕它們僅僅來自幻覺。監視我的人於是都成了我的崇拜者,禁令就地解除,無需皇帝的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