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薩滿(第2/4頁)

我哥哥布揚古在這一天的黃昏時分忽然累了,他從高處俯瞰自己統領的城市,發現它已經在連年的征戰中變得殘破。城墻的縫隙上竄出成片荒草,寒鴉站在高聳的角樓上,注視著堆砌的骸骨,落日的余輝鋪滿了我哥哥心中的荒涼,僅僅幾年時間,它就已經不像父親生前那樣巍峨壯觀,而是充滿了被各種兵器、火攻擊的創痕。

葉赫城累了。我哥哥對自己說。

我望著夕陽中哥哥黯淡的背影,依稀看見葉赫城的未來。

這個景象我從未見過,它堪稱壯觀和絢麗。

我看到了異常美麗和明媚的火焰,這火焰照亮了葉赫城的每個角落,並在堅硬的建築的棱角上塗下一層艷紅。街磚、樓宇,乃至所有葉赫城人的臉全都像明艷的花朵,長久以來籠罩在人們臉上的悲戚,在這火一樣的光中攢動著,變成了花朵,我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花不斷在眼前綻開,反復湧現,光彩奪目,妖嬈嫵媚。花裏有火焰,有整座葉赫城,城中的角樓商鋪宅院都在花中顯現最細致的細節,有綺春園,父親的宮殿,我哥哥的餐室,還有孟古那久已荒蕪的庭院。它們在我眼前一閃而過,隱匿於花與火中最蠱惑人心的色彩。這色彩是記憶,每一寸色彩都嵌入了葉赫的記憶和我的記憶,而且並非只有一種顏色,在我眼前不斷復制變換的五種顏色,讓這火光,這花朵,像我從未嘗過的食物,我真想一口吞下它。

這樣的景象只延續了極短的時間,也就半炷香工夫。哥哥覺察到我的注視,哥哥轉身投向我的目光撲滅了我眼前的花和火焰。然而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取勝後的葉赫,這是一個確定無疑的好兆頭。我不相信黑薩滿的預言,我終歸能找到那個將努爾哈赤置於死地的男人,他將提著那罪人的首級來見我,而我將像他那樣,像他將孟古做成標本那樣,將他做成永恒的範本,永遠朝著父親陵墓的方向。這樣,我就可以從人們眼前消失,葉赫會有新的圖騰,我的美貌將隨我銷聲匿跡。

我對著哥哥漆黑的眼睛說,讓黑薩滿回來吧。

黑薩滿離開後,葉赫城陷入了過度的安靜。任狂風暴雨都無法破壞的安靜。這安靜讓人擔憂和害怕。在任何一處地方待久了都會讓人發狂。因而哥哥總是不停地在舊宮或是城墻上踱步。我在一夜間要更換五、六個房間,帶著模糊不清的夢。孟古死後,我的夢便模糊不清,每一個夢都無法記憶也不值得記憶。為了逃避這種寂靜,一批更加年輕的士兵離城,投入了戰鬥,他們剛剛開始接受訓練就被派上疆場。女人們則聚在一起不停說話,接管了男人們留下的所有活計。我注意到人們臉上悲戚的表情更明顯了。新的部落首領替換了已經戰死的首領成為我新的追求者。只要我的懸賞還在,戰爭就永無絕期。事實上,從孟古被劈開的那個瞬間開始,戰爭便再也無法畫上句號了。即便我真的銷聲匿跡,即便我收回懸賞,此時的建州已經變成了一輛滾動的戰車,車軸聲傳得越來越遠。唯一還能與之對抗的,就是葉赫公主的美貌。依然有人願意為這美貌送上性命。

我和我的美貌,是兩樣不同的東西,我漸漸和我的美貌分離,美貌一直獨自存在,迄今為止沒有絲毫減損,不受戰敗和死亡的影響。與我同齡的女子早已結婚生子,她們的兒子,此時正在練習,握著刺向努爾哈赤的刀槍的姿勢,甚至他們正在成長為我新一輪的求婚者。我依然擁有能讓男人女人為之心醉神迷的魅力。然而,自黑薩滿從地穴裏消失後,葉赫城的死寂變成了一把無人可解的死鎖。女人們不停地制造各種聲音,唱歌、講故事、努力調笑,然而葉赫城還是墜入了渺無人煙般的荒寂。戰爭開始朝著於我們不利的方向發展,我承諾許配的部落首領竟沒有一個能活下來,這讓我的婚約變成了一紙死亡名單。哥哥連夜派人秘密張貼召回黑薩滿的告示,這張告示上畫著只有黑薩滿能認出的圖符和秘語。

一個自稱黑薩滿的人,在不久後的深夜現身了。然而這卻是一張年輕的面孔。從各方面看,他都不是黑薩滿,可他有著和黑薩滿相同的嗓音。這聲音緩和了黃昏時分城裏的落寞,卻使黑夜顯得更加深邃幽暗。我哥哥對這個年輕人說,除了聲音,你何以證明自己就是八個月前無故出走的黑薩滿?年輕人說,你該記得我,無論我變成什麽樣子,我的聲音是不會變的。說罷他開始念誦,雖然離得很近,可那聲音低沉綿延,聽著像是來自地心深處。這聲音裏散出的安慰,讓在這個時間還未能入睡的人,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布揚古貝勒打著哈欠問,你是怎麽從地下離開的?年輕人說,我不是來回答這個問題的。我要回答的是另一個問題。他頓了頓,顯然在等我從屏風後面走出來。當我拖著長袍走到黑薩滿眼前時,自稱為黑薩滿的年輕人說,葉赫的公主啊,離您的父親布齋貝勒將您藏起來的那一天,已經過去了二十六年零八個月四十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