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拉

2012年。

我的噩夢最終變成了華文的噩夢。

華文並未帶我一起離開那個忽明忽暗的夜晚。記憶裏,我從一場洪流中逃了出來。然而,那洪水滔天的地方,卻一直火光沖天,空氣幹燥而熾烈。那裏沒有水,可為什麽我的記憶裏總是有一股泥水的腥味兒?

那是一股時間的洪流,將我拖向了深海。我會遊泳,但我始終無法上岸。最後,一個有力的手臂將我推上岸,讓我回到有空氣,可以呼吸的地方。上岸後,我發現自己獨自一人。

很多年過去了,我和父親住在凈園。我沒有結婚,也沒有伴侶。我一直精心照料父親名下的這所故園,每天接待稀少的訪客。凈園如今是一個私人博物館,而我是這個小博物館的館長。我大部分時間沉默不語。我從鬼街回來後就變得沉默。

這沉默是有理由的。

我並沒有將鬼魂留在那片無時間的廢墟裏,而是帶著它回到了橋這邊的世界——迄今為止,“它”,那個渾身水淋淋的鬼魂,依然在。我脖子上,嵌在項圈上的珍珠也在。我無法擺脫珍珠。我有一半靈魂做了珍珠的俘虜。我戴著珍珠,“它”就一直都在。“它”還會跳出來,像以前一樣。可我平靜多了。我和它,可以無礙地注視著對方。我給它存身之地,它給我平靜。平靜,這就足夠了。我不再徒勞無功,跟別人訴說,我身上一直附著一個鬼魂。我認可這個事實,我和鬼魂相互依存,不能分離。它因我而存在,而我離開它就會失去一半,或全部的靈魂。

我的名字叫那拉。然而我最終沒有弄明白的是,我到底是誰?是他他拉氏的魂魄憎惡的老太後葉赫那拉,還是那個發出詛咒,並為此付出靈魂的葉赫那拉?又或者,我是眾多聲音中的一個?抑或,如華文所言,我是不幸為亡魂選中的,一個不相幹的人?無論如何,最終,我和葉赫那拉脫不了幹系,她的記憶活在我的腦葉裏。

在我記憶深處,潛藏著一個龐大的世界,那裏,沒有時間,一切都是靜止的,也是周而復始的。存在如此單薄,華文讓我看到了它。

華文無法將我從那個世界剝離。而我,也許,是布西亞瑪拉一個疏漏的夢境。再也許,我就是葉赫那拉。

在鬼街那片赤紅的天空下,我望著鏡子,也望著“它”。“它”就是我。“它”腐壞的形象淹沒了我。

她就是我。我望著她。所有的光都熄滅了,我腦子裏一片漆黑。我蜷縮著,退入黑暗,沉入黑暗的底層。她占據我。黑暗裏,我唯一能感覺到的,是我拼命睜開的雙眼。

她的詛咒,讓她和我都離開了蝴蝶顫動的翅膀。

蝴蝶帶走了所有人,唯獨沒有帶走珍妃的詛咒。

這是我現在的看法,我依然活在詛咒之中。詛咒是一場漫長的夢,強行離開夢境是危險的。我無法丟棄珍珠,丟掉它,也就丟掉了我的意識,夢,和靈魂。我並非為了遮掩鎖骨下一塊花形胎記,這塊胎記,就像一篇小說裏,一個女人臉上的黑痣。珍珠像胎記一樣,長在我身上。珍珠是我的胎記,也是我的黑痣。去掉黑痣,變得完美,卻會失去生命。附在我身上的鬼魂,就是我的胎記,我的痣。我時常摸一摸這顆痣。它還在,一直都在,它還將繼續掩在珍珠之下。我只能永遠戴著十七歲生日時,父親送的這件禮物。它自遇見我,便與我須臾不離。

我在心裏懷念華文。這是我沉默的第二個理由。

華文沒有從橋的另一端走回。黑薩滿抓住了他。對那個世界而言,他是一個外來者,一個不被接受的闖入者,黑薩滿抓住他,和他一起陷入了永久的漩渦。

事情不是這樣的,黑薩滿並未出現。

那個世界裏,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攫住想要離開的人,將他們拉回去,吸回去。溺水。我們的確在水裏,水很深,又漫無邊際。我們遊了很久,筋疲力盡,華文用盡全力將我推上岸。岸就是新橋。而他卻被身後那股越來越強大的力量攫住,它們鉗住了他的腳,腿和胳膊,將他卷走,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他滯留在我身後那片汪洋大海,而我從一塊黑斑開始伸展,從一雙眼睛開始向周圍擴散,慢慢擁有五官,臉,脖子,整個身體。

我是那拉,我孑然一身,站在一座新橋上,好像剛剛出生。這個軀體剛剛鍛造好,從一個微小的眼神將意識伸展到身體各處。

一個嶄新的早晨,陽光在嶄新的樹葉上閃爍,我站在一座新橋上等華文。可他不會回來了。路已消散,我站在開始和終點,中間的距離卻不見了。月,紅光,也不見了。除了我脖子上的珍珠,其他東西都已消散。連同華文。難道華文是我的一個夢?我返回醫院,徑直找到華文的治療室。華文不在。此後也一直不在。十九年來,我每天早上來橋上等華文,可他從未踏上這座已經變得陳舊的橋。幾天前,這座橋被拆除,我等華文的地方,被拆得七零八落,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