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拉(第2/3頁)

我在等什麽呢?

那天早上,我爬上橋,先是去了醫院,我希望華文哪兒都沒去,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場噩夢。但是沒有華文。我回到橋頭,等了又等,還是不見華文。橋下開始有了車輛,橋上有了行人,我只身向家的方向走去。我腳步有力,方向明確。我想華文就在立交橋的另一端,可我再也走不過去了,我只得向來的地方走。

“那拉,看著‘它’。現在,你已經了解‘它’的全部,那麽恐懼會隨之消失。恐懼止於已知。‘它’,是葉赫那拉的一場夢,是葉赫那拉循環往復的夢的唯一遺留物,讓‘它’存在吧,既然‘它’寄居於你,而你又無法擺脫。差不多,它已變成你的分身,它身後還有許多它,它們也都可能或者已經是你的許許多多分身中的一個,從這許多分身,或是記憶中分辨出自己,一定很困難,但是抗拒,便是陷入永劫不復的懲罰。”

華文的聲音跟著我。

不,它不是我的分身,是詛咒將我們系在一起。他他拉氏說,我換了很多身體,逃了很多世,終歸沒能躲開她的詛咒。詛咒在我的這一世應驗了。

本來,這個夢裏沒有華文,是我將華文帶了進來,卻沒能帶他出去。

我每天都很忙。忙著一日三餐,照料爸的收藏。媽在我從新橋回家後的第三年去世了。媽說我曾經有一個古舊的項圈,被她丟棄。也許,那是我的護身之物。也許,我曾有過一個護身之物,但它是否能阻擋我身後,那麽龐大的過去?它們柔軟而堅硬,腐蝕,滴穿了我的此時此刻。

爸在媽去世三個月後中風。好在,他恢復得很好,他常常坐在輪椅裏,為參觀者解說他的收藏。而“它”,就在我周圍徘徊。帶著肉身腐敗的形狀和表情。

“你不是葉赫那拉,你是被他他拉氏不幸選中的無辜者。”

我問了華文三遍,華文答了我三遍。我不是葉赫那拉,我是被他他拉氏不幸選中的無辜者。我重復這句話,試圖相信。正如華文所言,恐懼止於已知。我望著它。我對這個寄身於我的鬼魂抱以同情。當它想要傷害我時,我在它眼裏是葉赫那拉。可我不是。我用華文的聲音阻攔它,只有這句話能讓我與它保持距離,維持平靜。我安靜地望著它,我用我自己的聲音說,這是你的故事,我為你保存。

有時,在我眼前,會出現許多影子,大公主、同治皇帝、小公主、珍妃、光緒皇帝、嘉順皇後,當然,還有布西亞瑪拉。他們穿梭在已經改造為展覽館的凈園,穿梭在訪客人流中,他們走入墻壁,他們在我周圍出沒,耳語般的動靜。只有我能看見他們。他們出入於一個漫長的時間通道,葉赫那拉的夢,他們為此受盡苦楚,也付出了愛。在了解這一切後,我才會如此平靜地注視著他們。我不會對他們抱有過多的同情,他們擁擠在我身上,是我的一部分。這些記憶猶如滔滔洪水,在某個片刻,會沖垮我的堤壩,然而,我學會克制他們的沖動,也克制自己的沖動。我聽到他們的聲音,熙熙攘攘,吵鬧不休,我需要等待,閉上眼,等聲音平息下去,還有哭泣聲,我要克制這種悲哀。悲哀不該屬於現在的我。做到這一點絕非易事,然而,既然華文容忍我,容忍我的走神,心神恍惚,容忍我忽然以某個人的口吻發出低低的叫聲,我就該容忍他們,容忍擠在我此生裏的種種形式。我是他們唯一的寄存之地。在我之後,這些記憶都將化為煙塵。包括珍珠。也許,珍珠還會是一個例外。如果珍珠真是一個例外,那麽,葉赫那拉的故事就會永無休止,傳播下去。

我祈禱,這樣的事不會發生。

9月的一天,我推著輪椅上的父親去了故宮。我對每一處地方都非常熟悉,畢竟,在我的靈魂裏,儲存著一個紫禁城。千步廊、大清門沒有了,我眼前的紫禁城,是一個空殼,而我靈魂裏的紫禁城,有血有肉,不斷生成,又不斷化為齏粉。“它”,他他拉氏的魂魄,從我衣裙裏走出來,走在我前面。原來,她穿著長長的旗袍,腳下踩著咯噔咯噔的高底繡鞋。她那一身失去顏色的旗裝,在落日的余輝中恢復了原有色彩,我看清了那顏色,鮮花的顏色。她所有破損的皮膚都幹凈完好,鮮花的臉龐。她是他他拉氏,光緒皇帝的珍妃。她向著養心殿方向走去,那樣子,像一只蝴蝶,想要展開雙翅。

她說過,如果我們不能擁有和創造未來,那就斬斷和消除過去。很遺憾,她沒有實現想法,她的詛咒,帶走了葉赫那拉和她自己,她說,我在你的輪回轉世中尋找和保存所有記憶。我是她記憶的容器,我隨著她,活在過去,無法斬斷和消除過去。即便如此,我依然擁有現在,只是,我的現在,因為華文,比別人都重一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