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洛拔那瑞(第4/7頁)

她睜開雙眼,用深思、驚嘆的目光注視他許久。一名新生兒就是這麽看母親的,同樣,一個母親也是這麽看孩子的。然後她慢慢轉身走向大門,入內,關門,全靜悄無聲,臉上一徑掛著驚嘆的表情。

法師也靜悄悄轉身,開始往外走向街道。亞刃隨後,什麽問題也不敢提。不久,法師止步,立正荒廢的樹園中,說:“我取走她的名字,另外給她一個新的,這樣就等於重生了一般。在這之前,她既沒有外來協助,也沒有希望。”

他的聲音緊繃而僵硬。

“她曾是個有力量的女子,”他繼續說:“非僅不是一般的女巫或調配藥師,而是擁有技藝和法術,善於運用她的技藝創造美,實在是個足以自豪的可敬女子。她過去的生命曾經如此,可惜全都浪費了。”他突然掉轉頭,步入樹間甬道,站在一棵樹幹旁邊,背對亞刃。

亞刃獨自站在酷熱、樹影斑駁的陽光下等候。他深知,雀鷹不好拿自己的情緒煩擾他,他實在也不曉得該做什麽或說什麽才好。不過,他的心完全向著他的同伴。這並非只是初見時那種多情的熱心和敬慕,而是痛苦地宛若由心底深處拉出一條連結,編造了一個無法拆解的維系。他可以感覺,當下這份愛裏有種慈悲——少了那慈悲,這份愛就不夠純粹、不夠完全,也不會持久。

不久,雀鷹穿過樹園的綠蔭走回來。兩人都未發一語,肩並肩繼續走。這時已經很熱了,昨夜的雨水已幹,塵上在他們腳下揚起。今天上午,亞刃好像受夢境影響,心中起過乏味沮喪之感;現在,忽兒曬太陽、忽兒走樹蔭,他倒感覺趣味橫生。而且,不用深思目標何在地徒步行走,也很享受。

事實也是這樣,因為他們真的沒達成什麽目標。下午時間只是耗在:先與關心染料礦砂的人交談,繼而為幾小塊人家所謂的艾摩礦石議價。拖著步伐,傍晚的陽光落在頭上和頸背,兩人相偕走回叟撒拉時,雀鷹表示意見說:“這根本就是孔雀石嘛。不過,我懷疑叟撒拉的人是不是就分得出差異。”

“這裏的人好奇怪,”亞刃說:“他們不管什麽事都無法分別差異,真是奇怪。就如昨天一個村民對村長說的:‘你不會曉得真的靛藍與藍土的不同’……他們一個個抱怨時機不好,卻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時機不好。他們說產品偽冒不實,卻不知改進。他們甚至不曉得工匠與巫師不同,也不知道工藝和巫藝不一樣。他們頭腦裏簡直沒有顏色的界線分野。在他們看起來,萬事萬物一樣,都是灰的。”

“噯。”法師如在深思,但依舊大步前進。他的頭低垂在兩肩之間,狀似老鷹。雖然他個子矮,但步伐大。“他們所缺的,是什麽?”

亞刃毫不遲疑回答:“生命的歡欣。”

“噯。”雀鷹再應道。他接受亞刃的陳述,並陷入深思。好大一會兒才說:“真高興你替我思考,孩子……我實在累了,腦筋不濟。打從今天早晨起,打從跟那位名叫阿卡蘭的婦人談話起,我心裏就一直很難受。我不喜歡虛擲及破壞。我不喜歡有敵人。假如偏不巧得有個敵人,我也不想去追查、去尋找,去與他相會……不管是誰,倘若不得不四處尋訪,報償應該是可喜的寶物,而不是可憎的東西。”

“您是指敵人嗎,大師?”亞刃說。

雀鷹點頭。

“那婦人講到那個‘大人’,那個‘黑影之王’時——”

雀鷹又點頭。“我猜沒錯,”他說:“我猜,我們要找尋的究竟,不只是一個所在,也是一個人。正在這島嶼散播的,是邪惡,邪惡,它使島上的工藝和驕傲盡失,這真是悲慘的浪費。只有邪惡意志才達得到這種效果。可是,它卻不只使這裏屈服,也不是只讓阿卡蘭或洛拔那瑞屈服而已。我們所尋查的軌跡,是零星碎片合成的軌跡,這就好比我們追趕一輛運貨車下山,結果眼睜睜看它引發一場雪崩。”

“那個——阿卡蘭——她能不能提供更多有關那個敵人的資料,比如他是什麽人,在哪裏,或者說——他到底是人、是鬼、還是別的?”

“孩子,現在還不行。”法師雖然輕柔回答,但聲音頗為淒楚。“她本來可以提供,這倒不用懷疑。她雖然瘋了,仍有巫力。她的瘋狂其實就是她的巫力,但我卻不能硬要她回答我,她已經夠痛苦了。”

他繼續前行,低頭垂肩,宛如他也正承受痛苦而亟欲躲避。

亞刃聽見背後有慌慌張張的跑步聲,回頭一瞧。有個男人在追他們,雖然距離仍遠,但正快速趕上來。西下的太陽光線中,可見塵土飛揚,那人剛硬的長發剛好形成一個紅光環,狹長的身影在樹園甬道及樹幹間一路蹦跳而來,看起來挺古怪。“嘿!”他喊道:“停一停!我找到了!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