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瘋子

那個瘋子,也就是洛拔那瑞的絲染師傅,背靠船桅,雙臂環膝,頭頸低垂,縮成一團坐著,他那頭亂發在月光下看起來像黑色。雀鷹蜷縮在一條毯子裏,睡在船尾。兩人都沒動。亞刃坐在船首,他已經發誓要親自整夜看守。如果法師願意假定這個瘋子乘客不會趁著夜黑風高奇襲他或亞刃,那是他個人的選擇。亞刃卻寧願有他自己的假設,於是就自行負起看守責任了。

可是,黑夜非常漫長,而且很平靜。月光傾泄而下,一直沒有變化。薩普利縮在船桅邊,鼾聲雖然不大,但延續得長。船只徐徐前進,到後來,連亞刃也慢慢睡著了。他驚醒過一次,看看月亮,幾乎不見升高,便放棄了自許的守護職責,讓自己舒舒服服睡起覺來。

與此次航旅的先前情形一樣,他又做夢了。起初的夢零碎,卻不可思議地甜美踏實。他先夢見“瞻遠”桅杆的位置上長出一棵樹,粗枝與樹葉合成圓拱形。船前頭有幾只天鵝撲打著有力翅膀領航。前方遠處藍綠色的海面上,顯見一座有很多白色高塔的城市。接著他置身其中一座高塔裏,正在螺旋梯內往上爬,跑步爬梯的步履輕快急切。這些場景陸續變化、重現,並帶出其它場景,但也都一一消逝無蹤。突然,他置身在一處荒野,四周是嚇人的朦嚨暮色,恐懼在他心中滋長,直到令他無法呼吸。但他照樣前進,因為他必須前進。走了許久後,他總算明白,在這片荒野上,“向前走”就是“繞圈子重回原路”。但他得出去、得離開呀。這個想法愈來愈緊迫,他開始奔跑起來。可是他一跑,圈子便向內縮小,地面也傾斜起來。他在越來越陰暗的光線中,環繞一個坑洞的內斜坡奔跑,越跑越快,那斜坡像個巨大漩渦,把人往黑暗裏吸。他發覺到這一點時,腳下一滑,跌倒了。

“亞刃,你怎麽啦?”

雀鷹在船尾問他。天空漸露魚肚白,海水平靜。

“沒事。”

“做噩夢了?”

“沒什麽。”

亞刃覺得冷,右臂因為壓在身子底下而抽筋疼痛,他閉上眼睛避開天光,但心裏想:“他老是暗示這、暗示那,卻從不清楚告訴我到底要去哪兒、何以要去、或為什麽我應該去。現在,他還把那瘋子拉來同行。那個瘋子與我,是誰比較神經,竟然跟著他?他們兩人或許彼此了解,因為他說,現在發瘋的人是巫師。我本來可以留在家裏,待在貝裏拉的宮殿,我房裏有雕花墻壁,有鋪紅毯的地板,有壁爐暖火,一覺醒來可以跟父王去打獵。我幹嘛跟他來?他幹嘛帶著我?他說,因為這是我要走的路,但那是巫師之言,用宏辭把事情說得很偉大,意思卻往往另有所指。要是我有一條路要走,就是回家,而不是在陲區無意義地漫遊。在家裏,我有責任要盡,現在,我倒成為逃避責任的人了。倘若他真認為有什麽巫藝之敵在作怪,為什麽他不自己出來,偏要我跟?他大可以帶另一位法師協助他呀,法師多的是。他也可以帶一隊戰士、一列船艦來啊。結果,派送上船的是一個老人和男孩,就這樣子要去迎戰重大的危險嗎?簡直胡鬧。他八成瘋了。正如他說的,他在尋找死亡。他尋找死亡,卻要我同行。但我沒瘋呀,也還不老呀,我不想死,我不想跟他去。”

他支著手肘坐起來,望望前方。他們離開叟撒拉港時在他們前頭升起的月亮,這時又在他們前頭了,而且正在沉落。船後頭的東邊方向,天色灰蒙蒙露面了。天空無雲,但陰沉愁郁。稍後,太陽轉熱,但非透亮,也無光耀。

他們整天沿著洛拔那瑞海岸航行,低矮的綠色海岸一直在他們右手邊。陸上吹來微風,使船帆漲滿。到了傍晚,他們經過最後一個長岬之後,微風沒了,雀鷹在船帆注入法術風,“瞻遠”便宛如隼鷹飛離腕際般,急急向前飛駛,把“絲島”拋在後頭。

絲染師薩普利整天瑟縮在同一處,顯然害怕這條船,也害怕海洋,可憐號兮地在暈船。這時,他沙啞著聲音說話了:“我們是向西航行嗎?”

夕陽正面照在他臉上,可是,雀鷹對他這個蠢問題卻很包容,還點頭響應。

“去歐貝侯島嗎?”

“歐貝侯島在洛拔那瑞島的西邊沒錯。”

“在西邊很遠的地方,說不定‘那地方’是在那個島上。”

“‘那地方’像什麽樣子?”

“我怎麽知道?我怎麽可能看見它?它又不在洛拔那瑞!我找了好幾年,四、五年了。在黑暗中、在夜裏,閉上眼睛找,老是聽見他呼喚:來呀,來呀。我卻沒辦法去。我不是能在黑境中辨認路徑的高明巫師。可是,在太陽底下,日光之中,也有一個地方可去。老慕迪與我娘是不會理解的,他們一直在黑暗中尋找。後來,老慕迪死了,我娘發瘋。她忘了我們絲染所用的巫技,這件事影響她的腦筋,她想死,但我告訴她等一等,等到我找著‘那地方’。一定有那麽一個地方。要是亡者能夠回生返世,就一定是在世界上某個地方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