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歐姆安霸(第4/8頁)

下午,他們看見前方有塊陸地,低低藍藍的,好像一團霧氣。“那是偕勒多島嗎?”亞刃問:心頭撲撲跳得好快,但法師回答:“我猜應該是阿巴島或節西濟島。我們還走不到一半路程呢,孩子。”

當晚通過兩島間的海峽時,他們沒見到任何燈火,空中倒有一股煙臭味,非常嗆鼻,甚至肺部都感覺刺痛。天亮時,他們回頭望,東邊的節西濟島,在他們視線可及的海岸和內陸,一概燒得焦黑,島嶼上空有一層藍灰色的煙霧。

“他們焚燒田野。”亞刃說。

“是呀,還有村莊,以前我就聞過那種煙味。”

“西方這一帶的人是野蠻人嗎?”

雀鷹搖頭,“他們有農人,有城裏人。”

亞刃呆望那片焦黑的陸地廢墟和天空下凋萎的樹木林園,面容僵硬起來。“樹木傷害了他們什麽嗎?”他說:“他們非這樣為自己的錯誤懲罰草木不可嗎?人類真野蠻,竟為了自己與別人之間的爭端而縱火焚燒土地。”

“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導師,沒有君王。”雀鷹說。“氣度恢宏者與具備巫力者,都退到一旁或躲進自己內心,想透過死亡尋找門路。據說,門路在南方,我猜大既就是這裏。”

“這是某人所為——就是那條龍提到的那個人嗎?似乎不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如果這些島嶼有個君王,他就是一個人,這裏由他統治。個人是要破壞、或是治理,都很容易,端視那人是‘明君’或‘昏君’。”

法師聲音裏再度帶有嘲諷、或挑戰意味,亞刃的脾氣被惹了起來。

“君王有屬下、士兵、信使、將領,他藉由這些屬下進行統治。既然這樣,這位……‘昏君’,他的屬下在哪裏?”

“在我們心裏,孩子,在我們心裏。我們內心那個叛徒、那個自我,那個哭喊著‘我要活下去,只要我能活下去,讓人間任意敗壞去吧!’的自我,我們內在那個背逆的靈魂,躲在黑暗中,有如關在箱裏的蜘蛛。他對我們大家說話,但只有少數人聽懂,不外乎巫師、歌者、制造者與英雄豪傑這些努力要成為自己的人。‘成為自己’是稀罕的事,也是了不起的事。那麽,永遠當‘自己’,豈非更了不起?”

亞刃逼視雀鷹。“你的意思其實是說,那樣並沒有更了不起。但請告訴我為什麽。我開始參與這次旅程時,還是個孩子,當時我不相信死亡。但現在我已經多學了些事情,雖然不多,到底有一些。我學到的是:相信死亡。但我還沒學到高高興興超越它,進而歡迎我自己的死亡、或您的死亡。假如我愛生命,難道不該厭恨它的終結嗎?為什麽我不能渴望永生不朽?”

以前在貝裏拉家鄉教導亞刃擊劍的師傅,是位六十開外的老者,矮小、禿頭、冷酷。雖然亞刃明白他是出色的劍客,但曾有好幾年,亞刃一直很不喜歡他。某日練劍時,他逮到師傅的防衛疏失,把他擊敗了;他永遠忘不了師傅冷酷的臉上突然一亮,露出難以置信的、矛盾的喜悅、希望、快樂——對手,終於成為對手了!從那天起,擊劍師傅訓練他時,都很無情。而且每逢兩人對打時,同樣的無情微笑總會掛在那位老者臉上,亞刃如果加倍出擊,那微笑就加倍明燦。現在雀鷹臉上就有相同的微笑。

“為什麽你不能渴望永生不朽?你如何能不渴望呢?每個靈魂都渴望永生,而且靈魂的健康就來自那股欲望特異的力量。可是,亞刃,你要當心,很可能你就是達成欲望的那一個。”

“達成以後呢?”

“達成以後嘛……就是這樣嘍:昏君統治,技藝遺忘,歌者失音,眼目致盲。看!土地荒瘠、疫禍四起,創傷待療。一切都有兩面,亞刃,一體兩面:塵世與幽冥,光明與黑暗。這一體兩面構成‘平衡’。生源於死,死源於生,這兩者在對立的兩端互相向往,互相孕育且不斷再生。因為有生死,萬物才得以重生,無論是蘋果樹的花,或是星星的光芒,都是如此。生命中有死亡,死亡中有重生。沒有死亡的生命是什麽?一成不變,永存永續的生命?——除了死寂,沒有重生的死寂,還有什麽?”

“但是,‘大化平衡’怎麽會因某個人的行為、某個人的生命而受到危害?那肯定是不可能的,這種事不容許……”他困惑地停住了。

“誰容許?誰禁止?”

“我不曉得。”

“我也不曉得。不過我明了,人有可能做出多麽邪惡的事來,單獨一人就可以,我太清楚了。因為我自己做過,所以我知道。我曾經受同樣的驕傲驅使,做了同樣邪惡的事。我開啟生死兩界之間那扇門,只開了一個縫,一個小縫,就是為了證明我比死亡本身強大。當時我年少,沒遇過死亡,與你現在一樣……後來,要把那扇門關上,耗盡倪摩爾大法師全部的力量,取走他的巫藝和性命。你可以在我臉上看到那一夜為我留下的記號。可是它殺害的是大法師。啊,亞刃,光明與黑暗之間的門是能夠開啟的。只是要花力氣,但確實有可能辦到。至於要把它關上,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