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龍居諸嶼(第4/4頁)

但那條龍怕他。

“孩子,什麽事讓你心煩?”

與法師相處,惟有講真話才行得通。

“大師,您剛才說了自己的真名。”

“啊,是。我忘了我一直還沒提起自己的真名呢。等我們去到我們必須去的地方,你會需要知道我的真名。”他嘴裏嚼著食物,擡頭看亞刃。“你是不是以為我年紀大了,所以不小心泄露自己的真名。好比老糊塗,既沒腦筋又出醜?我還沒到那個地步咧,孩子!”

“不是的。”亞刃說道,但因思緒太混亂,所以也說不出什麽話。他累了,這一天過得頗為漫長,一直遇見龍,而且前頭的路轉暗了。

“亞刃——”法師說,“不對,黎白南,我們要去的那裏,沒有什麽好隱瞞的,在那裏,一切都保有真名。”

“亡者反正受不了傷害。”亞刃幽幽道。

“人們以己名相授的地方,不僅那裏、不僅死域而已。還有那些最可能受傷害、最容易受傷害的人,好比付出愛但不求回報的人,他們互相直呼真名;又如忠貞之士、奉獻生命者——你累壞了,孩子。躺下來睡個覺吧。現在除了繼續在航道上前進以外,沒別的事了。明天早晨,我們就會見到世間最後一個島嶼。”

他的聲音蘊含著無限溫柔。亞刃一蜷縮在船首,便差不多立刻睡著。但他聽見法師輕輕地、幾乎耳語似地唱誦,唱的不是赫語,而是“創生語”。他終於快要理解、快要想起那些話語意思時,快要真的了解之前,就沉沉入睡了。

法師靜靜收妥面包和熏肉,檢查一下船繩,將船內一切準備就緒,然後手持船帆指標,坐在船梁後面,念咒增強船帆的法術風。不倦不怠的“瞻遠”朝北加速,像一支快箭飛越海洋。

他低頭凝視亞刃。男孩的臉龐被久久未沉落的夕陽映成金紅,零亂的頭發受海風吹拂。在宏軒館噴泉旁那個外表柔和自在、有王者之貌的男孩不見了,眼前這男孩的臉龐清瘦些、硬實些、而且強勁多了;可是俊美卻不減。

“我一直沒找著能夠同行的人,”大法師格得大聲對沉睡中的男孩,或者對空虛的海風說道:“除汝而外、即無他人。而汝必行汝之道,非吾之路。惟汝日後之王權英明,部分亦為吾之英明。因吾率先發現汝,吾率先發現汝!他日——倘有他日——世人將緣於此而稱頌吾,超乎吾在世之法師作為——首先,汝與吾二人務必立於均衡點——亦即世間之支點。倘吾跌落,汝亦跌落,且擴及余者盡皆跌落。即在彼地,亦有星辰……噢,吾盼親睹汝加冕於黑弗諾,吾盼親睹陽光照射‘古劍之塔’,照射恬娜與吾兩人合力自峨團幽黑陵墓為汝攜返之環。吾等當年攜返時,汝尚未出世也!”

他說完,笑了起來,轉身面朝北方,改用普通話對自己說:“放羊的小毛頭竟然僭越,將莫瑞德傳人擁上王位!我是不是永遠學不乖?”

不久,他手持指標繩,望著飽漲的滿帆被最後一抹斜陽映紅,他又輕輕自說自話起來:“我不會去黑弗諾,也不會去柔克島。該是放開力量的時候了,拋下這老玩具,繼續下一步。是回家的時候了,我要去看恬娜,我要去看歐吉安,要在他過世前,與他在銳亞白鎮懸崖上的家裏閑話家常。我渴望到山間散步,弓忒島的山峰、森林、秋天,樹葉璀璨,沒有一個王國比得上那些森林。是返回那裏的時候了,悄悄獨自回去。或許我在那裏終能學會一些我至今未學會,也是行動與力量不能教我的東西。”

整片西天,紅光耀目,壯麗至極。海洋變成暗紅,海上的船帆紅艷如鮮血。而後,黑夜悄然掩至。那一整夜,男孩沉睡,男人清醒,直目凝望前方黑暗。那裏沒有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