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龍居諸嶼(第3/4頁)

亞刃看著他同伴站在窄小的船首,與遮去半片天空而盤旋在他頭頂上的巨大生物交談,他於是理解到,人類多麽渺小、多麽脆弱,卻又多麽可怕。思及此,他心中不由興起一種慶幸的自豪。因為那條龍只要伸出有巨爪的腳,輕輕一撥,可能早就把底下那人的頭與肩撕裂;也可能像石子擊沉一片浮葉那樣,把這條船擊沉——如果“大小”是唯一關鍵。但雀鷹與奧姆安霸同樣危險,那龍也明白。

法師回頭叫他:“黎白南。”男孩雖不想靠近那兩個長十五呎的上下顎,以及那雙從空中向他虎視耽耽、瞳仁細長的黃綠色眼睛——連一步之遠的距離都不想靠近,但他仍起身向前。

雀鷹沒對他說什麽,只伸一只手放在他肩頭,繼續對那條龍說了簡短一段話。

“黎白南,”巨龍宏大的聲音說著,但不含半點兒熱情。“阿格尼·黎白南!”

亞刃仰頭,法師那只手下壓,提醒了他,他才沒去凝望那雙黃綠色的眼睛。

亞刃雖然不會講太古語,但不是啞吧。“奧姆安霸‘龍領主’,吾謹問候汝。”他口齒清晰地說,有如王子與另一位王子相見致意。

現場靜默片刻,亞刃心跳急遽且困難。但站在他身邊的雀鷹卻微微笑著。

之後,那條龍又說了話,雀鷹回答了。這一次,亞刃覺得時間比較長。最後,突然間就講完了。只見那條龍一振翼,向上彈飛,差點沒把船掀翻,就飛走了。亞刃看看太陽,發覺它沒有更下沉些,可見時間倒沒真的持續很長。不過,法師面色如土,但轉身朝向亞刃時,雙目發亮。他在劃手座坐下。

“孩子,你表現得很好。”他啞著嗓子說。“與龍交談,可真不容易。”

亞刃為兩人備妥食物——他們已整天未進食。法師一直到吃完、喝完,才又開口說話。那時,太陽剛落至海平面上。這裏緯度雖已偏北,但因夏至剛過不久,所以黑夜來得慢而晚。

“唔,”他終於說:“奧姆安霸用他的方式,對我講了不少事。他說,我們尋找的那個人,在偕勒多島,但也不在偕勒多島……要一條龍坦白說話可不容易。它們生性不坦白,就算其中有一條對某人講真話,那人也無從知道那真話對人來說有多真實。當然它們實在很少對人講真話。所以我才問他:‘是否如汝先祖奧姆龍於偕勒多島上之遭遇?’因為如你所知,當年奧姆龍與厄瑞亞拜都在那裏戰死。結果他回答:‘非也,亦是也。汝將於偕勒多島尋得他,然亦非偕勒多島。’”雀鷹停下來深思,口中嚼著硬面包的一片硬皮。“也許他的意思是說,那個人雖然不在偕勒多島,但我還是必須去那裏才能找到他,也許……我還向他問起別的龍,他說,這人曾經闖入它們中間,一點也不怕它們,因為他雖然被殺,又從死域復活,照舊活在他的身體裏。因此那些龍都怕他,把他當成自然以外的一種造物。它們的懼怕反過來賦與那人保有淩駕它們的巫力。而且他把那些龍使用的‘創生語’取走,任它們受自己狂野的本性折磨。所以它們互相吞食、或自取滅亡,投身入海——‘投身入海’是它們最不願接受的死法,因為它們是‘火蛇類’那屬於風與火的禽獸。我於是說:‘汝之龍頭凱拉辛乎?’這問題,它只肯回答:‘在西方。’意思可能是凱拉辛飛到別的陸地去了,所謂別的陸地,龍族說,那是遠於船只曾航行抵達的所在。但‘在西方’的意思也可能不是這樣。所以我就不再多問。反倒他開始問我了,但先說的是:‘吾曾飛至去開爾突島後北返,途經托林峽。於開爾突上空見村民於祭台石上殺一嬰。於印嘎特島上空看一術士遭鎮民擲石至死。彼等竟至吞食嬰孩乎?格得,汝見若何?又,該術士將死而復生,反向鎮民擲石歟?’我當時以為他在嘲弄我,差點怒言相對。但他不是在嘲弄,因為他又說:‘理性已逸出事物外,塵世破洞,大海由該洞流逝。光明亦漸消失,吾等將被棄置旱域上,爾像言語不再,死亡亦不再。’聽到了最後這節骨眼,我終於明了他要對我說什麽。”

但亞刃不明了,除了不明了,還憂心仲忡。因為,剛才重述那條龍的話語時,雀鷹已使用“真名”直呼自己,錯不了。這一點,讓亞刃愀然想起洛拔那瑞那痛苦女人的嘶喊:“我的名字叫阿卡蘭!”要是人類的巫藝、音樂、語言、及信任的力量,統統在減弱及萎謝;假如一種恐懼的狂病正向他們逼近,乃至於龍族被奪去理性,轉而相互攻訐殺戳……要是當真這樣,他的大師能躲過一劫嗎?他夠強大嗎?

雀鷹坐著,埋頭吃面包與熏魚晚餐。他的頭發被烤焦而變灰,雙手細瘦、一臉倦容,看起來並不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