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飛鳳樓的院中,金橘色的燈一盞盞地掛上,入夜後又下起雨來,假山池中的水軒,被水波環繞,錦鯉們遊弋其中。  

衣昭和攏緊了身上的孔雀毛的披風,垂著眼喂魚。各色的錦鯉們爭成一團,水花飛濺。  

“小姐,你在水軒坐了一整天了,天氣太冷,您身體受不住的。”小侍體貼地過來勸,“……說不定他們已經被我們的族人給吃了,您這樣等也不是辦法。”  

衣昭和凍得櫻唇發青,還是沒動,慢條斯理地說:“再加爐火吧,封魂師可不會像你們想得那麽沒用,我相信……他們一定會到達陣眼,打破陣眼走出來。”  

小侍沒辦法,只能轉身去添火。  

衣昭和仰頭望著天上大片大片鵝毛般的雪花,想起以前在家鄉,每到隆冬池上都結了厚厚的冰,她喜歡透過冰看幹凈澄澈的星子,最厭惡的是大雪天把冰層遮得嚴嚴實實。  

以前婆婆總是說,人都是這樣的,往往離得越近越看不清對方,所以她不願意去接觸人。看不清對方隨時都可能被背叛被出賣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所以她並不去接觸人類。  

而銀羅什麽都不怕,無論春夏秋冬一有空就往外跑,有時一年到頭見不到人,回來才知道她去了其他的國家看花。不過是一朵花,難道城中就沒有?這樣的妹妹讓她操碎了心,每當她發愁擔憂,婆婆卻笑稱,銀羅活潑,你穩重,所以你才適合做家主,銀羅她呀,注定庸庸碌碌。  

聽到“庸庸碌碌”這四個字,衣昭和那秀麗的眉峰都疊到了一處。  

婆婆卻搖了搖頭,用她不懂的口氣說,我們修煉成妖不易,妖怪也有妖怪的生存之道,庸庸碌碌就是銀羅的生存之道,因為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只能有一個啊。  

從婆婆嘴裏說出來,這庸庸碌碌好像也不是什麽壞事一樣。衣昭和那時是不懂的,後來卻有一日懂了,銀羅聰慧討喜若是真的不肯庸庸碌碌,那麽她真的願意屈居銀羅之下嗎?婆婆了解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有宏圖之志,不甘心錦鯉一族只是凡間微不足道的一支,她的眼睛盯著的,是難以攀越的龍門。  

與其說她氣銀羅庸庸碌碌,不如說她慶幸銀羅庸庸碌碌。  

只是這樣庸庸碌碌的人,卻不費吹灰之力,就害得大半數族人在陣中受苦,讓她活得如此狼狽。  

衣昭和淡淡地收回手,久久地望著池中爭食的錦鯉發怔。突然魚群中的一條錦鯉跳起來,落在水軒的木板上,席地一滾,變成個雙髻黃衣的小丫頭。  

“昭和姐姐。”小丫頭撲到她懷裏,嗷嚎大哭,“秋翠好想你啊。”  

“秋翠?”衣昭和愣住了,“……你不是在陣中嗎?”  

水面蕩起漣漪,嚇得魚群自處逃竄,而後水面分開,被衣昭和送入陣中的人一步步地踏上水軒。四個人毫發無傷,站在她的面前。前來添火的小侍嚇得“呀”的叫了一聲,不小心跌入了魚池中,瞬間化成一尾小小的藍色錦鯉。  

這一聲把其他人都喚了出來,錦鯉精生來就是一副艷麗的皮囊,但沒什麽狠戾的本事,就算握著匕首兇神惡煞的,仔細一瞧也能發覺他們的腿都抖得像篩糠。  

白寒露他們只是一時不查才著了他們的道,如今有所防備,他們人再多也是螳臂擋車。  

衣昭和怕是也明白這個道理,也不愧是家主,把哭泣的小秋翠抱在懷裏邊安撫著,邊對四周的族人道:“你們都回房中去,沒有我的吩咐,不許出來。”  

他們不敢違背家主的命令,也只能退下了。  

衣昭和在看到他們走出來時,就知道,她的願望破滅了。她的族人們此刻還在陣中,受著苦,不能出來像這個人世間復仇。而這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操縱著他們的命運,她只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鎮守在這裏,不知何時到頭。  

“我好恨啊。”衣昭和口氣淡淡的,平白直抒,甚至話音婉轉如鶯啼,“這六十幾年,我每日枕著族人們的痛苦哀號聲入眠,在夢中都能聞到皮肉燒焦的氣味,醒來時我的族人們還在哀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都是如此。”  

她擡頭望著天空,眼睛空蕩蕩的:“我志在龍門,想要某一日帶著族人們去天界。可後來才懂得,不要說龍門,我連一個小小的鎮魔樓都推不倒。真正庸庸碌碌的是我,而銀羅才翻雲覆雨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