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此身何寄(第4/6頁)

忽聽一個柔媚悅耳的聲音淡淡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人的面貌尚且可以千變萬化,何況人心?縱然讓你見著了臉容,你便能猜著其心麽?”月色下,一個白發紫裳的美貌女子翩然踏波飛來,在崖石上落定。

姑射仙子叫道:“姑姑!”木族群雄中幾個年老的長老神色陡變,失聲道:“空桑仙子!”眾人又是一陣嘩然。

空桑仙子與神農之事沸沸揚揚,大荒人所盡知,木族的後輩貴侯聞名久矣,今日卻是初次見著。一見之下,心中均是怦怦大跳,暗想:“難怪當年神農為了她,竟險些連神帝之位也不要了。”

靈威仰聽見她的聲音,如遭電擊,陡然大震,轉過身,眼白翻動,仿佛在凝視著她一般,青碧的臉上突然綻放出奇異的光彩,就連握著苗刀的手,也在不住地顫抖。

空桑仙子對著他嫣然一笑,又是溫柔又是淒涼,淡淡道:“這句話是兩百二十多年前,陛下告訴我的,不知陛下還記得麽?”

群雄嘩聲大作,文熙俊臉色微變,大為緊張,沉聲道:“仙子,你是說這個人才是陛下麽?”

靈威仰對周遭一切置若罔聞,怔怔地看著她,動也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字字地道:“是了!你是空桑仙子!我是靈感仰!我是靈感仰!”

喃喃重復了幾遍,聲音越來越大,驀地仰頭哈哈狂笑,道:“我是靈威仰!我是大荒青帝靈威仰!”笑聲如雷鳴滾滾回蕩,又驚又喜,歡呼如潮。

拓拔野心下大感意外,想不到靈感仰經脈錯亂,走火入魔而引致的癲狂,竟會因空桑仙子一語而恢復正常。微微一笑,忽想,空桑於他,是不是也正如龍女於己呢?鯤魚腹中朝夕相處了數月,對這“老匹夫”也沒有從前那般厭憎了,倒有些親切之感,此刻見他恢復記憶,也不由暗暗為他感到高興。

人群中,唯有句芒的臉色從鐵青轉為醬紫,又從醬紫變為慘白,他費盡心機、經營構建了整整五年的計劃,偏偏在最接近成功的時刻功虧一簣,心中驚恐、絕望、憤怒、仇恨……交融並湧,難以名狀,周身微微顫抖,突然疾沖而出,朝山下飛掠。

雷神喝道:“哪裏走!”碧光爆閃,青銅錘呼嘯如電。句芒轉生輪急旋怒轉,將之轟然震飛,身形一晃,繼續奪路狂奔。

旁邊幾個長老叫道:“抓住這逆賊,莫讓他跑了!”眾人如夢初醒,洶洶怒吼,兵器、箭石縱橫飛射。

句芒尖嘯飛沖,碧羽破膚,陡然化作那人頭巨鳥,沖天怒舞,漫天青光激爆,炸散出萬千道青霓翠芒,將四周攻來的神兵盡數震飛。

靈威仰兀自仰天狂笑,聲如驚雷滾滾不絕,充滿肅殺恨怒之意,右臂一振,七彩光浪轟然鼓舞,猶如霓霞橫空,滾滾奔湧,“轟!”氣浪四炸,狂飆似的將那團炫目碧光擊得粉碎!

句芒尖嘯聲陡然化為淒烈慘叫,斷羽繽紛,陡然從半空重重摔落,化作人形,掙紮著想要重新爬起飛奔,雷神錘卻已狂飆似的撞中後心,“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如斷線紙鳶飛出百丈來遠,再也爬不起來了。

眾人歡呼,如潮擁至,瞬間將他淹沒。若草花衣裳飄舞,怔忪而立,站在湖邊月色裏,又是孤單又是茫然,像是做了一場大夢一般。

片刻之前,句芒還是族中大神、將要娶水伯、赤帝之女的準青帝,風光無二;而眼下卻已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遍體鱗傷。命運無常,又有誰能預料。

靈威仰提握苗刀,昂首狂笑不止,這些年的歷歷情景從眼前飛閃而過。黑帝神囚,句芒伏法,他的兩大仇敵都已剪除,但心中塊壘郁積,滿腔悲憤不知為何卻難以消除。

遠處,拓拔野、蚩尤二人緊緊抱在一起,晏紫蘇、姑射仙子站在一旁嫣然而笑,誇父繞著他們翻著筋鬥。那情景如此溫馨,卻又距離他如此之遠。就連那些為了他而歡騰的人群,也仿佛隔著蒼茫大霧,與他毫無關系一般。

夜穹蒼茫,明月如鉤,這玉屏峰頂的景色似乎依舊,然而一切卻又早已不同了。他的影子斜照在地,卻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自己。

空桑仙子知他心底所思,湧起憐憫溫柔之意,像是回到了兩百多年前,第一次在曹夕山下,初見那桀驁張狂的少年。微微一笑,柔聲道:“你自己說的話,都已經忘記了麽?再好的皮囊,也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

靈威仰像是被她刺痛了心底最深處,驀地轉身喝道:“住口!”舉起苗刀,銹跡斑斑的青銅刀鋒印照著他那陌生又又可怖的臉容,眼白翻動,怒火欲噴,咬牙道:“倘若是他!倘若是他變成這副模樣,你還會這般說麽!”

空桑仙子微微一愕,凝視著他,輕輕地嘆了口氣,道:“你還是不明白麽?他變成石頭也罷,骷髏也罷,在我心裏,永遠是從前的模樣。而你在我心底,也永遠是……永遠是從前的好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