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千秋一夢

渦流滾滾,跌宕回旋,腥臭濁氣撲鼻欲嘔。

拓拔野順著鯤魚的食道急沖而下,也不知過了多久,瞥見左前方有一個極為眼熟的腔洞,心中一動,拔身飛旋沖入。擡頭望去,果見上方肉壁上刻著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洞房禁地,青帝及臭魚爛蝦不得入內”,正是當年自己戲謔之筆。心中一酸,熱淚竟險些湧出眼眶。

往裏走去,每隔數丈,肉壁上便刻了一行大字,有的是他所刻,有的則是龍女筆跡,皆是當年受困鯤腹,聊以消遣的遊戲筆墨。或揶揄素帝,或記錄趣事,或彼此出上幾道謎題……此刻觀之,彼時彼景鮮明如昨,龍女的音容笑貌更是歷歷在目。時而莞爾失笑,時而酸楚如割,悲喜交摻,難言其味。

穿過這迷宮似的蜿蜒的腔洞,前方陡轉高闊,他輕車熟路,左折右拐,到了一個隱秘的洞室中,空氣大轉清新。

洞室正中是一個鯨魚骨架所制的大床,床上整整齊齊地疊著獸毛、魚皮縫制成的衾被。四周擺放著各式冰桌、冰櫥,樣式雖然簡陋,卻一應俱全。正是當年他與龍女的“洞房”。

拓拔野怔怔地站著,胸膺如堵,恍如隔世。鯨油燈早已滅了,冰盆內的鱈魚肉凍如晶石,石壁上的百余道刻痕猶在,洞角那十二個鯨魚骨末制成的沙漏依舊在無聲地流逝。

冰鏡前的骨梳上,縈繞著幾絲火紅的秀發,他輕輕地撫摩著,指尖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六年來,從未有如此刻這般接近她,也從未有如此刻這般想念她,想要低聲呼喚她的名字,心中卻象被發絲緊緊纏絞,痛楚得幾欲窒息。

故地重遊,一切與從前離開時渾無變化,奈何朱顏不再,四壁徒立,縱有琳瑯滿目,亦不過空空如也!

熱淚一滴滴地落在冰案上,如水波般洇化蕩漾。恍惚中,他仿佛又瞧見那張顛倒眾生的妖嬈笑靨,瞧見那雙溫柔如水熱烈如火、讓他生讓他死、讓他足以忘卻世間一切的眼波。

春秋荏苒,生死茫茫。她既不在此處,此時又當在何地?究竟還要經歷幾番磨難,才能得知伊人消息?心亂如麻,半年來的熱切希望又忽然變得微渺起來,方才屠鯤救世的雄心壯志也象是被當頭澆了一盆涼水,冷卻了大半。

正自惆惘,忽聽身後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這麽大的人了,還哭鼻子,羞也不羞?”

拓拔野一凜,轉頭望去,但見一個冰雕雪琢似的清秀孩童騎在一條雪白的紫目螣蛇上,笑嘻嘻地朝他刮臉吐舌,又轉身朝洞外急速遊去。

他微微一愕,這鯤魚腹中何來的孩子?忽覺他雙眼大而清澈,象極了某人,而那條紫目白蛇更與晨瀟豢養的小螣蛇極為相似,心中大震,飛身疾追,叫道:“別走!你叫什麽名字?”

那孩童回頭扮了個鬼臉,格格笑道:“就不告訴你。”螣蛇遊速極快,那孩子又對周遭環境了如指掌,忽左忽右,專挑狹小的甬洞鉆去,饒是拓拔野快如閃電,一時竟也抓他不住。

孩童拍手大笑,樂不可支,倒象是故意與他捉迷藏一般。

拓拔野念力四掃,察探到前方四個甬道雖然迂回分岔,卻都回攏到右側十余丈外的洞室之中。當下假意大喝猛追,待他尖叫著遊入最左側的甬洞,立時折身返轉,抄近路到了那洞窟中。

過不片刻,果聽“噝噝”輕響,紫目螣蛇迎面遊來,孩童正回頭顧望,轉身瞧見他,嚇了一跳,尖聲大叫。

拓拔野莞爾道:“看你還往哪裏走?”踏步上前,正欲將他抓住,腳下一空,整個地面突然朝下陷落;幾在同時,四周白光閃耀,一個巨大的魚顎骨牢籠轟隆沖落,“嘭”地一聲,上下契合,將他罩在其中。

孩童笑得前俯後仰,唱道:“呆頭兔,傻乎乎,吃不成蘿蔔撞大樹!”

拓拔野聰明一世,也不知經歷了多少大風大浪,今日竟陰溝裏翻船,被這乳臭頑童如此捉弄,不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以他真氣,只需指尖輕彈,便可將這魚顎骨牢籠震成齏粉,但他對這孩子莫名地喜歡,有心逗弄,當下假裝不勝懊惱,頓足喝道:“這陷阱是你設計的麽?快快放我出去!”

“就不放你!”孩童從蛇背上跳了下來,雙手叉腰,滿臉得意歡喜,笑道,“我和我娘還做了好多機關陷阱,專門對付你這樣的壞人。你現在害怕已經太遲啦,誰讓你跑到我家來搗亂?”

“你娘?”拓拔野心中怦怦大跳,隱約中猜到了什麽,卻又不敢斷定,道,“你娘叫什麽名字?現在哪裏?”

孩童道:“我娘叫……”雙眼突然一亮,瞧著他後方拍手笑道:“娘,你可算來啦!”

拓拔野呼吸窒堵,驀地轉頭望去,洞室空空,哪有半個人影?又聽那孩童遠遠地笑道:“呆頭兔,我娘叫‘來無影,去無蹤’。你能瞧得見那就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