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七:臂擱 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第3/7頁)

我竦然一驚,回首只見劍眉宇軒,他那雙烏沉深邃的眼睛突然一亮,朗然若星。他竟然就是陳子龍,松江第一才子的陳子龍。他的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入人心裏去,我突然無端端又是竦然一驚。名士風流,他也不過是個走馬章台的少年公子,想要贏得青樓薄幸名罷了,卻為何在他清亮的目光之下,雙頰微微的發起熱來,只是萬分地不自在?

只講些場面話,十指纖纖捧了杯盞:"隱雯素仰公子才名,今日得見,實三生有幸。謹以薄酒一杯,聊表敬意。"他的臉驟然微微一紅,赦然還禮。他竟然會臉紅,來這銷金窟裏的豪客,故然有一擲千金的措大,亦有久負才名的浪子,但人人視我,不過一介玩物,風雅玩物。我這才名也不過博得他們嘖嘖向旁人炫耀:"那能詩能賦的柳隱,我也曾做過她的入幕之賓。"娼女便是娼女,這世上並無出淤泥不染的神話,人家看到你裊裊淩波,仍不忘記提點的是你根下的腐臭。再歡愉的笑顏裏亦帶了一絲微妙的揶揄。雖不在臉上,但隱在心裏,我知道。

他居然會臉紅,如履薄冰的惶然神氣,仰面將酒一飲而盡。我心裏忽悠悠一輕,想起周府那送我饅頭的小廝。他一字不識,只因著我是個女人,便傾心相授。他——這才高八鬥的陳子龍,原來在他心裏,我亦能拋開那些個虛名才氣,單純只是個女人。

一盞女兒紅慢慢咽下去,先苦回甘,微辣入喉,我心思冗雜,突然嗆住,忙取了手巾子掩著輕咳不止。小鬟輕撫著我的背,無意中向他一瞥,他卻正正望著我,那目光中甚是關切。一對上我的目光,卻又連忙轉臉向一旁。我心裏突然回過神來,那酒的辣裏便泛上一縷甜。

夜涼如水,席間諸人早已是酒酣耳熱,我酒意沉突,趁人不備去向廊上,倒是一輪皓月,寒浸浸的月光映得我衣如白雪。風裏傳來茉莉花香,隔壁院中的歌吹之聲隱隱綽綽,醉意迷朦,拔下金釵擊柱輕唱:"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余音猶自緲緲,突然見那青磚地上,倒映淡淡人影。

驀然轉過身來,是他,果然是他。他的眼睛在月色之下,溫和如水:"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姑娘異稟過人,卻原來所求不過如此。"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所求不過是一個情字,至真至誠的情字。他的眼中似流露千言萬語,我只覺酒意上湧,人卻微微有些眩暈。

他一字一句地曼聲吟哦:"應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歸。"美人芳草一行歸,我急急地睜開眼睛,他不閃不避,只是那樣瞧著我,四周夜蟲唧唧,花香濃郁,我卻似置身怒海狂濤之中,只是不信,不肯信,不能信,害怕信……

我求了這麽多年,等了這麽多年,卻原來,等得竟是他。

描金花燭成雙插在堂上,燭焰輕漾,照得一室洋洋的春意暖人。忽而如癡,忽而如醉。他執了筆替我描眉,那筆尖柔若無骨,似舌尖輕舔在眉端,又癢又酥,叫人渾身失了力氣,再也沒有了支撐。他低低地在我耳畔昵喃稼軒的名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愛兒,你這一雙眉嫵,叫人想見春山。"

我的眼波似流,仿佛要連自己也要化成水一下子全潑出來。我回眸淺笑:"那麽——我從今後易名如是,柳如是。"他不答話,只吻在我眉間,那滾燙的唇烙在我額上,烙在我心上。我只覺得自己身似那描金花燭裏的芯,慢慢融,慢慢焚,慢慢燃,散如無盡的光與熱來,明亮璀璨。天與地豁然開朗,仿佛一切皆是五彩流離的光華,我竟然能再世為人。

逍遙不問紅塵事。每日只是填詞作曲,兩相唱和。幽靜的閨閣只有風光旖旎春風無限,只羨鴛鴦不羨仙。他雖家有妻子,可是他以赤誠待我。他不誑不騙,不許不願,卻令得我百折千迥,一往無回。

他贈我一只臂擱,因我性好書法,此物日日相伴,貼於肌膚。他說:"我要你最親的人是我,最親的東西亦是我的。"翻心一想直如蜜甜,自然是他,當真是他,也唯有是他。世界便只是一個他。越是美好越是惶然,從來彩雲易散琉璃脆,這一切太甜美,所以叫人有夢境一樣的恍惚,只怕醒來失去。

那一日,終究還是來了。他接得家書,濃濃的眉頭便微微皺起。我知他由祖母撫養成人,事祖母至孝,這家書,必是老人家想念孫兒。我勸他:"公子離家已久,家人必然記掛於心,公子應返家探望為宜。"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那眼神一如初見:"如是,我怎麽能拋下你。"我微微一笑:"我與公子兩心相悅,是為情也,公子與家人骨肉至親,亦為情也。如是安能存一己私心,以與公子之情,奪公子骨肉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