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五

這次的夢特別清晰,但在那過程中,方子郊並不知自己在做夢。他蜷著身子在狹窄的槨廂中行走,兩邊都是散亂的漆器,盤、耳杯、缶、壺、羽觴、卮……漆著黑白紅相間的花紋。還有竹席、篾筐,和小時候家裏用的,以及在國營商店裏所見裝水果的差不多——兩千年來,中國人制造生活用具的工藝幾乎沒有進步——然後他看見了一具白骨,仰身直肢,頭蓋骨呲牙咧嘴,側歪在泥土中。他正惶惶然,突然,那具骨架站了起來,將手中的木俑遞給方子郊,方子郊嚇得直往後退,後腦勺撞到了木槨壁,一睜眼,周圍是黑魆魆的四壁。發現自己做了個噩夢,不住地喘氣。

他拉亮燈,爬了起來,下身硬邦邦的,決定去一趟廁所。筒子樓房間沒有獨立廁所,要出門走到樓道頂端。他跌跌撞撞繞過地上的書,拉開門往外走,隔壁似乎還沒睡,陣陣女人的呻吟聲傳來,顯然在做愛。似乎這家人老在這時間段做愛。方子郊腦中立刻閃出旖旎的情色畫面,下體更硬了。他沿著昏黃的樓道燈走到廁所,廁所裏的燈愈加昏黃,但沒有詩意。他岔開兩腿,艱難地等待下體松弛,才淅淅瀝瀝地把水排出,又打了一個冷戰,想起剛才的夢,感覺心頭發毛,急忙跑回了房間。

筒子樓的墻壁很薄,一點都不隔音,他倚在枕頭上,隔壁的女人還在叫喚,幾十秒後,突然高了一個音符,顯然到了欲仙欲死的高潮,之後一聲悠長的太息,宣告做愛結束。怎麽搞這麽誇張?跟拍毛片似的。除了前女友,方子郊沒和其他女人有過性關系,不知女人在床上是否真的如此,至少前女友從來不會。他曾問過李世江等人,李世江肯定地說:“不要被毛片誤導。”然後突然自己笑得直不起腰來。方子郊愕然地看著他:“你吃錯藥啦?”李世江說:“你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事。”接下來他講了那個故事,說是中學時,有個同學向他吹噓,搞過很多處女,說得煞有介事,“你不知道,一插進去,飆血”。“飆”是李世江家鄉的方言詞,“激射”的意思,“飆血”,鮮血飛迸,多麽壯觀。搞得他非常神往,上大學後,把這事說給一情場老手聽,那人笑得打栽:“你以為做手術啊?其實只有一點點血啦。”

方子郊也笑得直不起腰。

不過世上的事,總是多姿多彩的,也許有些女人真有那麽享受做愛,或者說,她身上的那個男人確實非常強悍。方子郊悠然嘆了口氣,遊目四顧,望到書架上的木俑,又想起剛才的夢,一點睡意煙消雲散。

他回憶剛才看的竹簡照片,雖然是請攝影師拍的,卻拍得並不好,很多字跡不清楚。好在楚國文字研究雖不是他的正宗專業,也曾下過一些功夫。一般的原始材料,基本能看個大概意思。竹簡一共三十六支,其中十支是遣冊,也就是陪葬物品的清單。從清單來看,確實也沒有什麽太值錢的東西,鼎、簋、盤之類有,卻都是粗劣的明器,看來這個墓葬的主人很小心謹慎,葬制完全符合官方制度,毫無僭越,雖然當時僭越的情況一點都不鮮見。

另外一部分粗看,似乎是蔔筮祭禱簡,因為記載了一些占蔔內容。但等他認真再讀一遍,改變了看法,他懷疑這小型楚墓的墓主是一位巫師,因為竹簡並不像其他楚墓竹簡那樣,記錄為墓主占蔔的內容和巫師的名字。這二十六支所謂的蔔筮簡,實際上是墓主自己的《編年紀》,他寫下了自己哪一年出生,哪一年學習巫術,都學了哪些巫術,又是在哪一年進入左尹家中,成為左尹的專職巫師,編年開始於“君王歸喪於秦之歲”。君王歸喪於秦,顯然指楚懷王死於秦,秦歸其喪於楚,時為楚頃襄王三年,換算成西歷,則為公元前296年。按照慣例,楚國大事紀年一般采用前一年發生的大事,則這年為公元前295年。截止於“伯其侵我安之歲”,墓主應該是在此後不久去世。墓主名叫“五生”。

“伯其侵我安之歲”,是指什麽呢?方子郊想了兩分鐘,明白了,“伯其”應該就是秦將“白起”,“安”就是楚國城邑“鄢”,公元前279年,白起攻楚,第二年攻拔郢都,楚王遷都陳。也就是說,墓主死於白起拔郢都,燒夷陵那年。

方子郊立刻聯想到另一個楚墓出土的竹簡,也就是包山楚簡。楚簡分為三批,司法文書、蔔筮和遣冊。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發掘的,墓主人昭佗,楚國貴族,有著王室血統,祖先可以追溯楚昭王,太曾祖父被稱為文平輿君,曾祖父鄔公子春,祖父司馬子音,父親蔡公子家,可以看出他這一支是小宗,官位逐漸縮水,家境逐漸衰落,他自己相當於下大夫級別。竹簡詳細記載了他的症狀,腹痛、吃不下飯、絕望,藥石無效,巫師用種種方法幫他尋找作祟的鬼神。他們猜測了種種可能,野地主、宮地主、二天子、危山、水魍魎,懷疑的目光還射向了他自己的兄弟。因為那些兄弟有的是夭死的,沒有留下子孫後代,或許在地府過得不痛快。竹簡字裏行間散發著陰郁和絕望,可以想見病入膏肓的左尹昭佗躺在榻上的場景,他奄奄一息,和死神約好了時間。棺材已經打就,放在隔室。這些占蔔記錄遠不像司法文書那樣,渾身洋溢著青春活力,只充斥著陰郁和絕望。幾個裝神弄鬼的巫師環繞著他,嘴裏念念有詞,間或發出古怪的叫聲。而那些巫師當中的一個,就有這次竹簡中記載的“五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