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六

周天子的女兒才能稱為公主,諸侯不行。但楚國不一樣,楚國幾百年前就稱王了,楚王的女兒也叫公主。名字叫漪瀾的,就稱為漪瀾公主。

這幾天有些奇怪,漪瀾公主老想起那個年輕的男人。那男人個子中等,膚色黑黑的,很不起眼。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但也不肯定。

她喜歡的只有宋玉,那個宜城來的才子。她讀過他很多辭賦,那篇《登徒子好色賦》太好玩了,簡直巧言令色,一個有著醜八怪老婆的男人,就因為和那老婆生了九個孩子,竟然也能被稱為好色。“色”是什麽?“色”應該指美貌。喜好美貌,才能叫好色。和自己的醜八怪老婆生了九個孩子,這算什麽呢?這叫饑不擇食。可是他對醜八怪的描寫是多麽好啊,真是栩栩如生。對東鄰那個美女的描寫也很好:“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傅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可是,有這麽美嗎?

旁邊的侍女急不可耐了:“公主,這寫的就是你啊!”

“真的是我嗎?”公主不由自主走到鏡子面前。

真是一位才子!筆下宛如一幅幽美靜謐的圖畫。他的東鄰有個女孩,三年如一日,趴在院墻上偷窺他。只要一捧讀這文章,就會立刻想象那風景:春天的傍晚,天邊掛著一彎金黃的明月,一個美麗的女孩,登著梯子,癡迷地看著隔墻的少年。院內桃花成陣,少年呢喃誦書,恍若不覺。微風吹起他的衣裾,上繪這蜿蜒奔騰的雲氣,仿佛站在雲端。每次想到這,就一陣滿足感填塞心胸。

他自小生活的院子是什麽樣的?可有金黃的棘瓜花,朦朧的夯土院墻,粉白黛綠的蜀葵。那寧靜的黃昏啊,我真想親身去體驗一下。

可是,這兩天似乎有所不同。

不,是太不同了。她竟然時時想起那位少年,他黑黑的面龐,謹小慎微的微笑,臉上毛發歷歷可見,比宋玉那模糊的影子,遠為清晰。這太可怕了,他為什麽竟然如此清晰。而且,似乎還不是偶然現象,一連三天,她都在夢中見到他。這到底中了什麽邪?

而更可怕的是,她現在很想找到這個男子。她不應該會喜歡他,但她確實想見見,真是可怕。

下午,隔著珠簾窺探了宋玉,那時她覺得自己也像那個東鄰的少女,可惜沒趴在那麽美的墻頭。不過,就在那時,那個黑黑面龐的男子又在她心中閃現,揮之不去。她有些沮喪。

月亮爬到半天了,這是一個滿月的夜晚,侍女興奮地敲門:“公主,你睡了麽。”

公主說:“睡了。”

侍女說:“趕緊爬起來吧。”

公主說:“爬起來幹什麽?”

侍女說:“宋玉先生的新作,君王讓人抄了副本,趕緊給您送了來。”

公主一骨碌爬起來:“點燈。”

她坐在燈下,捧讀《高唐賦》《神女賦》。

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

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須臾之間,美貌橫生。

曄兮如華,溫乎如瑩。

五色並馳,不可殫形。

詳而視之,奪人目精。

真是才子!奇想落天外。美人忽然降臨,像早晨燦爛的陽光照耀在屋梁上,整個屋子都亮堂堂的,充滿了生機。她禁不住擡頭看,只看見陰沉沉的房頂,但真是妥帖。她想象那個亮堂堂的場景,仿佛還能看見水波光影在上面搖曳,於是渾身一陣慵懶,說不出的快意。

真是一個才子!她癡迷地想著,含羞地微笑了。

可是一放下文章,他的影子就猝然消失,好像水面上一串漣漪,很快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那個黑黑的男子。

這是怎麽回事?我真不想今晚再夢見這個人。她心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