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七

老家很偏僻,是南方的一個鄉村,也算魚米之鄉。一旦想起,方子郊眼前會出現一幕幕黑白畫面,褐色的土墻,慘白的青磚,泥濘的小路,歪歪斜斜的電線杆,毛茸茸圓鼓鼓急促爬行的蜘蛛,躍躍欲試對母雞意圖不軌的雄雞,大風下偃伏的草木,還有駝著背踽踽行走的婆婆。

婆婆很會講故事。

鄉下人吃飯喜歡串門,晚上黑漆漆的,有人就求肯:“舜英婆,講個鬼故事唦。”婆婆就笑一聲,緩緩講了起來:“從前,有……”在驚恐中,所有人都得到無上的滿足。

有一次,她另辟蹊徑,拿村子的所在地做文章:“我們這個村子啊,別看離城裏很遠,可是風水好,好得不得了。連六零年那會,餓死的人都比外邊少一半。你們曉得為什麽嗎?因為有一個很金貴的人埋在這裏。”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悶熱,大家躺在竹床上乘涼,天邊時時掠過一兩道閃電。

婆婆用一種飽讀詩書的腔調講這個故事。

這裏埋著古代的一位公主?那個公主啊,很可憐,沒結婚就死了。

怎麽有如此有趣的想法,為什麽沒結婚死了就很可憐,結了婚就不?交配難道就那麽重要?可能吧!除了交配,這世上還有什麽是真正讓人快樂的事呢?好像沒有。所有的快樂,也許都可以看成交配之快樂的陪襯。方子郊有時想,只有發現人類原來是通過交配弄出來的時候,這個世界還不是那麽一無是處。

本來那個公主是要結婚的,婆婆說,她喜歡上了一個巫師,巫師,當然也喜歡她。她長得那麽漂亮,又是皇帝的女兒,哪個男人會不喜歡?就是醜八怪也不愁嫁啊。兩個人情投意合,但皇帝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他說巫師身份低賤,配不上他的女兒。他要為女兒選擇一個好人家,他看上了朝廷中的一個大將軍,公主雖然不願意,但沒有辦法。她躲在閨房裏天天哭啊哭,飯也不肯吃,呵呵,是的,有魚有肉都不肯吃。眼看婚期臨近,突然皇帝說,婚事取消,他要把女兒奉獻給江神。江神啊,怎麽也是神仙,嫁給神仙,那不是好事麽?嫁給神仙,也會變成神仙。人都會死的,死了以後什麽都看不到了,神仙能活一萬年……但在獻給江神的前一天夜裏,那位公主突然暴病而亡,埋到了這裏……

竹床在湖邊的高岸上排成一排,那是一個很大的湖,湖對面是一座山包,山上郁郁蔥蔥,擠滿了篁竹。一陣風過去,它們仿佛笑得直不起腰,於是一陣細碎的聲音就掠過湖面,愈顯其幽靜,有時還能聽見魚躍出水。夜已經很深了,村口的剃頭匠老萬從湖裏水淋淋地爬上來,他每天都很晚洗澡,從不怕湖裏有水鬼。月光下,除了褲衩遮掩的那小段白色,其余和夜色融為一體。他邊穿褲子邊大笑一聲:“地主婆,你就愛講這些無聊的事,世上哪有什麽鬼啊神的。毛主席說,就算有鬼,經過思想改造,也可以變成人。”嘴裏又哼道:“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隨即隱沒在黑暗之中。

婆婆死於八十年代中期,一個冬天的早晨,方子郊看見她的屍體袒著胸,淒涼地攤在門板上,心中茫然,於他而言,一個時代結束了,再也沒人會那麽疼他。

小時候,方子郊從未想過自己能考上大學,高中不久,父親就打發他去學木匠:“學門手藝,有一技在身,就不怕沒碗飯吃。扁頭願意收你當徒弟,我送了他多少紅糖和母雞?這個機會,錯過了就完了。難道跟你爸一樣種田?種田好苦,不是我鄙視你,你這身體,也幹不了。”

方子郊答應了。他本也不自信,雖然念縣重點,可排名也不很靠前。這樣的成績,在能上和不能上之間搖擺。他覺得,能學個木匠也不錯。而且,木匠的女兒看上去蠻漂亮。他確實這麽想,雖然並不一定期盼什麽。

但很快他就發現,學徒不是他這種人能做的,鑿眼、刨木頭,只是費點勁,沒什麽。討厭的是師傅吆五喝六,手腳稍微慢一點,就要發火。尤其還得幫那家夥做飯洗衣,倒糞桶。太惡心了!於是木匠的女兒也不在心上,況且她從不正眼瞧他;於是跑回家,堅決要求重新上學。老爹罵道:“考不上大學,別怪老子沒為你打算,以後你種田累得哭,才曉得老子聰明。”但也無可奈何。

高考後估分,方子郊垂頭喪氣,躲在閣樓上偷悲。閣樓以前是經常來的,一般躲在這悄悄看借來的武俠小說,有些是金庸的,有些是金童或者全庸的,後兩者隔幾頁就是黃色描寫,看得人興奮得不行,自然免不了指頭兒告了消乏。但現在,連這個心情都沒有。父親黑著臉叫他下來,一起去求扁頭。扁頭傲慢地說:“我扁頭當年連師父全家的內褲都洗,不吃苦,師傅傳手藝給你?”最後還是同意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