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城鎮一片火海。

通往護城河與沿岸台地的狹窄街巷噴出濃煙與灰燼,烈火吞沒了緊簇的茅屋,舔舐著城堡外墻。西邊的海港城門處傳來尖叫與惡戰的喧囂,攻城槌撞擊城墻的悶響也愈發洪亮。

襲擊者出人意料地包圍了他們。三五士兵、一小撮手持長戟的鎮民、幾名來自商人公會的弩手組成的防線被輕易沖破。對方的戰馬佩著迎風飄揚的黑色馬飾,如妖靈一般躍過防線,騎手寒光閃閃的利刃將逃亡守軍的頭顱盡數收割。

希瑞感到身後的騎士猛地一踢馬腹。她聽到他大喊:“抓緊了。抓緊了!”

其他身穿辛特拉服色的騎士也趕了上來,與尼弗迦德人纏鬥,且戰且退。希瑞用眼角余光瞥到戰鬥的一幕——黑色與金藍兩色的鬥篷在鋼鐵洪流中瘋狂旋動,刀劍砍在盾牌上發出金鐵錚鳴,戰馬厲聲嘶吼……

還有喊殺聲。不,不是喊殺,是尖叫。

“抓緊!”

我害怕。每一陣顛簸,每一下拉扯,馬兒每一次騰躍,雙手都會傳來疼痛,而她又必須攥緊韁繩;雙腿被磨得生疼,卻找不到馬鐙踏腳;雙眼被濃煙熏出了眼淚;摟緊她的胳膊令她窒息,叫她喘不過氣,肋骨也被壓得隱隱作痛。尖叫聲不絕於耳,她從沒聽過如此高聲的尖叫。他們到底做了什麽,能讓男人叫成這樣?

我害怕。怕得無以復加,怕得渾身乏力,怕得聲音哽咽。

金鐵交鳴聲再度傳來,還有馬匹的嘶鳴與鼻息。房屋在希瑞周圍旋轉不停,突然間,她又看到窗戶噴出烈焰,而在前一刻,那兒還只是條泥濘的街道,散落著屍體和居民逃亡時丟棄的財物。與此同時,她身後的騎士突然喘息著咳嗽起來。鮮血灑在攥緊韁繩的雙手上。更多尖叫聲響起,箭矢呼嘯飛過。

馬倒了,她摔在地上,盔甲砸得她死去活來。沉重的馬蹄從她身旁踏過,馬腹和磨損的肚帶掠過她頭頂,然後是另一匹馬的馬腹及飄動的黑色馬飾。一陣吃力的吭吭聲,活像伐木工正在劈木頭,但這兒沒有木頭,只有彼此撞擊的金屬。一聲呼喊,喑啞而低沉。一個龐大的黑色物體砰地倒在她身旁的泥漿裏,鮮血四濺。一只套著護甲的腳在痙攣、在踢打,碩大的靴刺戳進地面。

一下拉扯。有人用力拉她起身,讓她坐上另一副馬鞍。抓緊了!又是足以讓骨頭散架的狂奔,發瘋似的疾馳。她的雙手和雙腿拼命尋找支撐。馬兒人立而起。抓緊了!……可她找不到支撐。找不到……找不到……摸到的只有鮮血。馬又倒了。她跳不開,躲不過,沒法掙脫裹著鏈甲、將她牢牢抱緊的手臂,更沒法避開淋了她一頭一肩的熱血。

一陣顛簸。爛泥啪啪作響,人和馬猛地撞在地上,狂奔這麽久,突然停下反而更讓人發毛。馬兒發出痛苦的喘息和嘶鳴,試圖站起。不遠處有馬蹄鐵咚咚踏過地面,距毛一閃而過,還有黑色的馬飾和鬥篷。有人在呼喊。

街道熊熊燃燒,仿佛咆哮的紅色火墻。一個身影映火而立,那是個身形龐大、比燃燒的屋頂還高出一頭的騎手。他的戰馬罩著黑色馬飾,昂首闊步,發出一聲嘶鳴。

騎手俯視著她。希瑞看到,他的巨盔像一只振翼的猛禽,雙眼在盔縫中寒光閃爍。她還看到他低垂的手中握著一把闊劍,寬寬的劍身反射著火光。

騎手目不轉睛。希瑞動彈不得。她身後的騎士已經死去,但雙臂仍緊摟她的腰,浸滿鮮血的沉重身軀壓在她的大腿上,讓她倒在地上,無法起身。

恐懼凍結了希瑞的身體:強烈的懼意令她腸胃翻騰,聽不到傷馬的嘶鳴、烈焰的咆哮、垂死之人的哭喊和響亮的鼓聲。唯一存在的、唯一重要的、唯一有意義的便是恐懼。恐懼化為頭戴羽翼盔的黑色騎士,在肆虐的紅色焰墻前現出身形。

騎手催馬襲來,頭盔上的羽翼隨風舞動,猶如飛翔的猛禽,而他無助的獵物早因恐懼而全身麻痹。那只鳥——或者說那位騎士——發出駭人、殘忍而又得意的尖嘯。黑色戰馬、黑色盔甲、飛舞的黑色鬥篷,還有其身後的火焰。一片火海。

我害怕。

黑鳥尖鳴,翅膀拍打,羽毛掃過她的臉。我害怕。

救命啊!為什麽沒人來救我?我孤單、虛弱又無助——無法動彈,無法用繃緊的喉嚨求救。為什麽沒人來救我?

我好害怕!

羽翼巨盔的眼縫中閃出灼人的目光。黑色鬥篷遮蔽了一切……

“希瑞!”

她醒了,全身麻木,大汗淋漓。她的尖叫聲——這尖叫把她自己都驚醒了——仍在空氣中回蕩,仍在她的身體裏、胸骨下震顫,讓她幹涸的喉嚨火燒火燎。她抽痛的手指攥緊毛毯,後背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