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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下來,也示意林廓看座。高個子男人先施一禮才坐下。女兒一直站著,只是挪到父親身後一點的位置。席文臯看著她說:“我得說,平常別人向我致意,可不是因為我的文章啊。”

林廓一臉寵溺地笑了笑:“小女自己也會填詞。我猜她早就想找個機會告訴大人了。”

女兒的臉一下子紅了。當父母的往往會故意讓兒女尷尬,但林廓這麽說時,卻帶著生動的、毫不掩飾的驕傲。如今的卓門學者要求女人遵循越來越嚴苛的“婦道”,席文臯對此也是十分反感。

這一是因為席文臯對奇台的歷史有深刻的了解;其二,他對女人懷有深刻的熱愛。她們輕柔婉轉的聲音,顧盼的眼神,她們的纖纖素手,還有她們的微微體香。她們當中的有些人,更是善解人意,處事周到。席文臯就認識這樣的女人,還愛慕過這樣的女人。

“這樣說來,姑娘的大作,老朽可真要洗耳恭聽了呀!不過——”他一邊說,目光一邊在父女二人之間來回遊移,“員外在信中提到,最近剛完成一部書稿,這是真的?”

這回輪到父親臉紅了。“哪兒是什麽書稿啊。不過是一些雜記,隨便寫寫,評鑒這裏的一些花園。當然,也包括大人的世外桃源。”

“這裏疏於打理,哪裏稱得上桃源哪,連花園都算不上。你看看,這地方連株牡丹都沒有。”席文臯說笑道。

“大人怎麽不栽種一些呢?”女孩問道,一雙眉間略寬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席文臯。她左手拿著一朵黃色的牡丹,方才行禮時,隨著手臂屈伸,一會兒縮進袖口,一會兒又探出頭來。席文臯就是喜歡注意這樣的細節。女孩穿了一身應時的綠裝,顏色極似那幾盞青瓷茶杯。

席文臯說:“怕會辜負了這些花呀。老朽手拙,不通園藝,栽種不好這百花魁首,家中園丁也沒這天分。像我這樣的老學究,還是把花園布置得簡單、樸拙一點的好。對我來說,牡丹太艷麗了。”

“大人栽種的,卻是錦繡文章。”林廓說得十分得體。席文臯心想,世人很可能低估這個家夥了。能養出這樣的女兒,足以說明此人並不簡單。

不簡單。席文臯的一生便可截然地分成兩部分,一部分中滿是“不簡單”的誘惑;另一部分則甘於墨守成規。在朝為官時要經歷關乎生死的爭鬥,後來獨自被貶謫到此,他終於可以隨意寫寫畫畫了。

席文臯自己選擇來這裏是一回事,可實際並非這樣。而且杭德金仍然是當朝權相,施行“新政”,在他手底下的,則是一群更年輕、更跋扈的同黨。

在他們的操縱下,奇台正在進行一場毫無意義的愚蠢戰爭,官家不理朝綱,政府庸碌,只顧著貿易經商,甚至不管農戶有沒有需要,強行放貸。最近又聽說他們要改革科舉制度,席文臯當年就曾親自主持過科舉考試。

所以,謫居在家,未能參與其中席文臯一點兒也不高興。

他聽見屋子那邊傳來聲響,便趕緊轉過頭來,正看見一張熟悉又惹人喜歡的臉孔——盧琛來了。

盧琛是席文臯的門生,也是他的忘年交,為人樂觀豁達,正跟在藍衣侍女身後,一邊笑,一邊走來,絲毫看不出他正被人押解前往他的死地零洲。

這可算是一個教訓,帶著酸楚的詩意:你會在春日上午迎來一位年輕姑娘的意外到訪,並且為之欣喜;也會迎來緊隨她窈窕身影之後的傷心欲絕,並且避無可避。

席文臯注意到,盧琛消瘦了不少。一件趕路時穿的褐色麻衣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不過,他來到亭子前,向席文臯施禮時,舉止神態卻跟往昔一樣:親切、豁達,對世界抱有熱情,隨時準備與之交鋒或從中取樂。光看他樣子,沒人會想到,此人是當今世上最有見地的思想家,也是這個時代最著名的詩人,他的成就可比肩第三王朝和第九王朝的先賢。

席文臯還知道,盧琛也和過去的那些大詩人一樣,是個品酒的行家。

席文臯再一次站起來,林廓也跟著趕緊起身。席文臯之前促狹地故意沒有告訴員外還有一位訪客要來,當然更不會透露來人是誰。

不過但凡對文學和政治稍有涉獵的人,都知道盧琛和他當前的命運。席文臯一時好奇,不知道這女孩認不認得盧琛。這時,他看見了女孩臉上的表情。

這表情讓他感到一絲嫉妒,就像一堆余燼上冒出的一道火舌。她都沒有像那樣看過自己。不過他已經老了,真的老了。從椅子上站起身時,只能勉強不讓臉上現出抽搐。盧琛也不年輕了,黑色氈帽下面已經有了銀絲,精致的胡須也變成灰白,可他腿腳沒有毛病,不至於連走路都變成奢望。他腰背挺直,身姿瀟灑,只有細看時,才會發現他的臉過於瘦削,整個人也顯出一些疲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