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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沒有對著歌女笑。他笑的是另一位女子,是那個膽敢寫出這種詞來的女子。林珊看出來,大臣們突然感覺自己被耍了,他們的腦袋搖得太快了。這下,這些人再也不可能接受她了,不過,反正不管怎樣他們都不會喜歡自己。也許用點兒香粉也不錯吧。林珊胡思亂想道。

禦花園裏,秋葉在風中沙沙作響,官家看著林珊,用清越、安靜的聲音說道:“林夫人只用了半句司馬詩,聰明。”

官家在很多方面都不同凡俗。林珊垂下眼睛,說:“能得陛下賞識,林珊惶恐。司馬子安的句子不合音律,何況他的詩句又無人不知。”

“好詩理應名揚天下。”官家說,“朕可沒忘。”

“陛下聖明。”林珊的心跳得厲害。

“同樣地,詩人,”官家語氣沉重,笑意卻更深了,“朕也沒有忘記。劉夫人,那人早就不在島上了,如果朕沒聽錯——”官家朝大臣當中瞥了一眼,其中兩位大臣站著,還有一位老臣,早就得到聖允,一直坐在那裏,“盧夫子有一塊田產,如今他又可以寫東西了。對了,朕這裏有一些他新寫的詩。”

林珊冒了個險:“陛下,臣妾也有一些。正是這些詩句,讓臣妾想起了他,於是寫下了這闋詞。不知他……何日歸故國,復得仰天顏?”

這句話典出自另一首古詩,官家也聽得出來,只是林珊將之化用成一個問句。如今林珊已經陛見好多次,也學到不少有用的東西。

四下裏又是一陣議論紛紛,以為這句話拂逆了聖意,可算抓到了她的把柄。林珊意識到,有些人就是想要這樣的機會,好打得她不得翻身。這些人就像獵狗,聚成一團,彼此攻訐,若是有外人進入這個圈子,他們又會群起而攻之,趕走外來者,使之不得“仰天顏”。

林珊看見有人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張嘴說話了。

官家卻輕輕地笑出聲來。

“朕猜想,盧琛可不願意回來仰朕的天顏。就當他在自家莊園裏,作詩填詞,樂得逍遙吧。他還在嘗試依照你的詞牌填自己的詞。留他在家,比召他回朝更好。他在家裏寫寫畫畫,朕也安省,奇台也安省。朕可不想朝廷因為他回來,又變成老樣子。”

一直坐在那裏的太師杭德金擡起頭,兩眼凹陷、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刻薄的微笑。林珊心想,太師又想起了舊時的黨爭。如今的太師已不再是敵人了,林珊這樣想道,不過或許她猜錯了。

官家對林珊已經十分寬宏大量,她應該馬上道個萬福,讓這個話題就此打住。方才這般冒失,官家本可以砍了她,或是把她(還有她父親)流放出去,然而,官家卻在這一群獵狗中間,對她和顏悅色。

可是,林珊還是開口了:“陛下,盧夫子畢生效忠社稷,他新作的詩句中也表達了這樣的願望。這樣的心跡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有所表露,當年就是他,在杉撞出任知府時,幫助百姓熬過饑荒之年。如此良才,難道就任他遁跡江湖?”

官家臉上閃過一絲不悅。二十五年前的杉橦饑饉,是一件不堪回首的往事。當年大災在即,很多人卻不肯相信;等災荒真的發生了,這些人又不相信其嚴重程度。至今仍有人認為,當年朋黨之爭,盧琛為了貶損對手聲譽,故意誇大了災情。

官家的好脾氣是有限度的,何況林珊一介女流,有些事情本就不該她來過問。林珊又垂下頭來。她難過地想,倘若她不是如今的林珊,或許會是另一身打扮,用別的方式求陛下垂憐,也許她還會纏足,以此換來在場所有人對自己的憐惜。

官家若有所思地說:“有時候,情況跟你說的剛好相反。有時候是社稷需要從他那裏遁跡。”

官家站起身來——他身量頎長,示意眾人退下。

林珊和那位歌女,還有其他十多個人,包括太子殿下,都出了涼亭,在侍衛們的護送下,沿著除掃幹凈的曲徑各自由不同的園門離開。

還有些讓人生厭的國家大事,需要官家稍作批示。

林珊先前工工整整地把詞謄寫出來,眼下這首詞就放在亭子裏的書桌上,旁邊放著官家禦筆畫的一枝秋日的梅子樹。林珊曾經聽見有人醉酒之後說官家“書畫修為遠勝於治國之能”。

她到現在都不清楚,把自己的詞作獻給官家究竟是不是個錯誤決定。也許是吧。

林珊在侍衛的護送下,朝著最靠近宗親宅的園門走去。她一向堅持自己走路,盡管其他人都已經上了兩人擡的步輦,讓人擡著離開。她知道這在其他人看來已經遠非不合禮數,而更像是故作姿態了。可是,她父親也自己走路,林珊自己同樣如此。

林珊忽然想知道,對於這裏所發生的一切,身邊的這個侍衛有什麽看法。要是有看法,多半也是覺得像她這樣走路回去實在不成體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