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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歌女坐在石凳上,優雅地調一下坐姿,試一試琵琶的音準,禮貌地望向林珊,莞爾一笑,算是個小小的致意。她可真是個尤物。

曲子很老,詞是林珊的新作。林珊深得官家垂愛,只是因為官家覺得她有趣,與員外郎林廓(林廓得到官家聖允,可以在“艮嶽”裏隨意走動,並將園中勝景訴諸筆端)毫無關系。林珊的丈夫,皇室宗親的齊威,跟林珊一樣言行出格。林珊的故事大家都很清楚。若是有人奉召上朝或是來到禦花園,那最好還是弄清楚這人的來路。

所有人都覺得,不管是林珊的身世,還是她的婚姻,都不能構成她頻繁受到官家召見、得到如此聖眷的理由。填詞以取悅聖心,書法有些造詣……如今光憑這些就能讓女人登堂入室了?

也許吧,盡管目前看不出這女人有什麽野心,何況她父親也不算什麽威脅,而丈夫忙著收集古董字畫之類,大部分時間都不在漢金。她丈夫有一整棟房子來存放這些東西。

據說,她丈夫如今為一位非常年輕的姑娘神魂顛倒,似乎還把她從妓院裏贖了出來,安置在延陵城裏的一棟宅子裏。這沒啥大驚小怪的,說真的,有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妻子,丈夫會這麽做真沒啥奇怪的。他們還沒有孩子。要不是官家這麽寵著她,齊威不休了她才怪呢。物議紛紛,就是這樣。

此外,可以確鑿無疑的是,官家與她還沒有過魚水情誼——這類事情也相當要緊。這個林珊相貌還算好看,盡管有些舉止不端,身在這麽多男人中間也不覺拘束,而且,以第十二朝的審美,她個子太高了。

跟她相比,這個身穿金綠衣裳的歌女,眉毛精致,香氣襲人……

林珊看著那歌女,看一會兒就忍不住瞥向別處。這女子不論是演奏技巧還是唱功都十分了得——這是自然,不然怎麽來這裏?不僅如此,她的美貌也讓人神往。可每次林珊看過去,都會看見那女人的一雙小腳,按照歌樓如今流行的方式纏了起來。

方才她從步輦裏出來,邁著矯揉造作的步子,一步三搖地走向亭子,又讓兩個宦官一邊一個幫扶著,上了三級台階。林珊眼見此景,感覺像是受到了侮辱。

而這種……新的審美潮流,似乎不光流行於歌樓妓館之間。林珊在宗親宅裏也曾聽見宗女中間談及此事,大部分人感到厭惡,但另一些則說,纏足也許能幫女兒爭取到更多的關注,因為這樣可以顯示女兒們如何致力於儀態——也許還有順服。

林珊曾經跟丈夫說起過自己對纏足的厭惡,奇怪的是,丈夫居然一語不發。隨後她又說給父親聽。

那天晚上,林廓和女兒一起小酌了三杯黃酒,然後說道:“孩子啊,如今的男人早就連騎馬打獵都不會了,不論去哪兒,哪怕是一墻之隔,都要讓人擡過去,那他要怎樣才能保證女人比自己還不如?就是這樣。眼下的情形,就是如此。”

世人都覺得父親性情隨和,與世無爭,可他從來都不留起小拇指指甲,以此表示自己蔑視武術。的確,他拉不開硬弓,不過他知道該怎麽拉,不僅如此,他還不顧世俗偏見,教女兒開弓射箭。此外,父女二人還經常徒步在漢金四處閑逛,不然就騎馬去往鄉村。林珊至今都清楚記得,自己小時候如何緊邁著步子,好跟上父親。

眼前這個女子,彈著琵琶,唱著林珊新填的、危險的《蝶戀花》,一曲過後,連從亭子下去都做不到,只能把香軟的身子倚著男人,由著別人把自己攙下去。

她唱起林珊的新詞。她懷抱琵琶,神情泰然自若,聲音婉轉圓潤,讓人心馳神往……所謂的“詞”,就是把新的內容填進舊的曲子裏。林珊從自己站著的位置仔細看著官家。看官家的臉色永遠是明智之舉。

淚濕羅衣脂粉滿,西去鐵門,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長山又斷,蕭蕭微雨聞孤館。

惜別傷離方寸亂,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好把音書憑過雁,漢金不似蓬萊遠。

這首詞過於直白,直白到了危險的地步,尤其是詞中提到了那個人,又以這樣的句子做結尾。

林珊知道,自己這樣做很傻,沒準兒還會連累其他人。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沖動,但她知道,這沖動跟她心中的憂慮有關。

歌女懷中的琵琶彈出了最後一個音,然後環顧四周,對每一個人都微微一笑。林珊心想,不知她明不明白自己唱的是什麽——也許不明白吧。跟著又想,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從此受到冷遇。歌女一曲終了,眾人之中馬上響起一陣冷冰冰的交頭接耳,緊跟著,所有人又一下子安靜下來,因為那些對這首詞大搖其頭的人突然發現官家在笑——看官家的臉色永遠是明智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