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只為自己人 序

這個男人矮小、黝黑、眼睛細長。他是莫斯科任何一個警察都想懷疑和盤查的那種人。他的笑容——慚愧、慌張;他的目光——天真、遊移不定;他不顧酷熱的天氣,身上穿著一件幾乎沒有穿過的老式深色西裝;此外,他還系著一條蘇維埃時期的舊領帶。一只手裏提著一只鼓鼓囊囊的舊皮包,就像老電影裏面先進集體農莊的農藝師和農莊主席走路時拎的那種包一樣,另一只手裏拿著一網兜中亞特產的長型哈密瓜。

這個男人從硬臥車廂走出來,一路不停地對著女列車員、同車的人、推搡他的搬運工、賣檸檬水和卷煙的小販微笑著。這個男人擡起眼睛,興奮地望著喀山火車站的房頂。他在站台上慢慢走著,不時地停下來,倒換著手,以便能更舒適地拎著哈密瓜。他或許三十歲,或許五十歲——以歐洲人的眼光來看,亞洲人的年齡很難判斷。

過了一會兒,一個小夥子也從這班“塔什幹—莫斯科”列車的軟臥車廂裏走了出來,這輛車大概是世上最肮臟破舊的列車之一,而小夥子的形象看上去則與火車完全相反。他看起來像是亞洲人,或者更進一步說是烏茲別克人,不過他的衣著卻是典型的莫斯科人風格:短褲、T恤,戴著一副太陽鏡,腰裏有小皮包和手機,沒有別的東西。一點兒也不土氣。他沒有朝四面張望,也沒有尋找地鐵標識字母“M”。他朝列車員迅速地點了一下頭,又對拉客的出租車司機微微地搖頭作為回答。他三步並作兩步融進了人群,鉆進了匆匆忙忙的到站客流中間,臉上帶著些許不友好和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情。一瞬間之後,他成了人群中的一部分,一個它所固有的和不顯眼的部分,長入了它的體內,成了它的一個細胞,一個正常的、生機勃勃的細胞,它既不會在當警察的白血球那兒,也不會在鄰近的細胞那兒引起問題。

拎著哈密瓜和皮包的男人穿過人群,嘴裏不停地用不太純粹的俄語念叨著“對不起”,縮著脖子,向四周張望著。他穿過地下通道,邊搖頭邊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他在不太擁擠的廣告牌旁邊停下來,抽出一張揉搓得皺皺巴巴的紙,把東西抱在懷裏,專心研究起那張紙來。從亞洲人臉上的表情來看,他對有人在跟蹤他這件事,完全沒有任何警覺。

在火車站的墻邊站著三個人,這顯然是有意安排的。一個有一頭鮮艷紅發的美麗姑娘,身上緊緊地裹著一件絲綢衣服;一個有點朋克派頭的年輕小夥子,眼神出奇地寂寞和蒼老;還有一個年紀大一些的男人,他頭發很長,梳得十分光滑,像個同性戀者。

“不像,”有著一副老人眼神的小夥子憂郁地說,“完全不像。我過去看到過他,雖然時間不長,不過……”

“你不會還要再跟喬魯確認一下吧?”姑娘嘲笑地問,“我看到過,是他。”

“你承擔責任?”他沒表示驚奇,也不想爭辯,只是追問一句。

“是的。”姑娘沒有把視線從亞洲人身上移開,“我們走吧。在通道裏抓。”

他們邁出去的頭幾步從容不迫、整齊劃一,後來他們便分開了,姑娘繼續往前走,男人們往其他方向走。

那個人把紙折了起來,猶豫不決地朝通道走去。

通道裏出乎意料地沒有人,這會讓莫斯科人或是那些常到首都來的人感到奇怪的,畢竟,這是一條從地鐵通往火車站的最便捷的路。但這個人沒有注意這點。他沒發現人們好像碰到了無形的障礙似的在他的背後停下來,轉向另外的通道。正如在通道的另一端和在車站裏發生的情況一樣,他根本就沒看見這一切。

一個外表柔媚的男人朝他迎面走來,他微笑著,後面還跟著一個可愛的年輕姑娘和一個耳朵上戴著耳環,穿著破洞牛仔褲的小夥子。

這個人繼續往前走。

“停一下,大爺,”那個媚氣的男人友好地說,他尖細的聲音和外表很相配,“別著急走。”

亞洲人微笑著點點頭,但沒有停下腳步。

媚氣的男人揮了一下手,仿佛在自己和這個人之間劃了一條線。空氣顫動起來,寒冷的風穿過通道。站台的某個地方傳來小孩的哭聲,有只狗在汪汪亂叫。

這個人停下腳步,沉思地望著前方。他把嘴唇撮成喇叭狀,吹了一下,朝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狡黠地微笑著。一陣清脆的聲音響起,仿佛一塊無形的玻璃被打碎了。媚氣的男人的臉痛得變了形,他往後退了一步。

“真有你的,傑翁那,”站在亞洲人背後的姑娘說,“但現在你真的不應該著急。”

“我要趕時間,噢喲,要趕時間,”這個人飛快地說,他扭頭往後瞟了一眼:“你想吃哈密瓜嗎,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