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允許旁人進入 第四章

墻後傳出水的響聲——夏令營的值班員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走出來洗漱。我叫醒了那個在一台破爛的中國造錄音機播放的音樂聲中安詳地打著盹兒的人。有一點我不理解,在維索茨基的歌曲中怎麽可能睡著呢?說實在的,這台破玩意兒只能聽聽彈唱歌曲:

詩歌,數學,

榮耀,使命,懸殊的戰鬥會有的……

如今小錫兵

在此處,在陳舊的地圖上列好隊。

不如讓他們留在兵營,

但戰爭就是戰爭——

戰士在雙方的軍隊中

各自均分著力量。

“弄完了,請原諒……”值班員從小小的澡堂走出來,還一邊用公家發的方格毛巾擦臉。我昏昏欲睡。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錄音機還在放著音樂,畫蛇添足地給維索茨基補充更多的嘶啞聲。

莫非問題在道德教育,

或文化教育之薄弱上?

但是這一方或那一方

不可能贏得同伴。

怎樣面對良心不犯下

天地不容之罪孽?

到處都是小錫兵,

怎樣決斷,誰該獲勝……

夏令營的值班員皺著眉頭把音量關小到幾乎聽不清楚。他伸出手:

“彼得。”

“阿利莎。”

他像是在跟男人打招呼似的。在他那有力的握手中,我立刻感到一種距離,“僅僅是—工作—關系……”

這也挺好。這個個頭不高的消瘦男人自己都像個青少年似的,他沒令我特別興奮。自然,我打算休假時找個情人,但最好是個年輕一些、可愛一些的人。可彼得怎麽也不下三十五歲了,而且即便我沒有他者的能力都可以像讀一本敞開著的書一樣讀懂他。模範的居家男人——我指幾乎不會背叛妻子,不喝酒,不抽煙,對孩子的教育,十有八九是惟一的孩子的教育付出應有的時間的男人。有責任感,喜歡自己的工作,可以放心地把一群小毛孩或者搗蛋的少年交給他:他會替他們擦鼻涕,跟他們推心置腹地交談,拿走他們手中的伏特加酒瓶,會給他們講吸煙的壞處,會安排許多的活兒、休息,訓導他們使他們忙碌不停。

簡言之,這是光明使者理想的化身,而不是有血有肉的人。

“很高興認識您,”我說,“早就夢想著來‘阿爾台克’。遺憾的是在這種狀況下才……”

彼得嘆了口氣。

“是呀,別說了。我們都替娜斯傑卡難過……您和她是朋友?”

“不是。我比她低兩個年級,說實話,她長什麽樣我都記不起來了……”

彼得點點頭,開始查看我的證件。遇上娜斯嘉我也不怕,有更大的可能她會記不起我這張臉——紮武隆在細節上總是考慮得很周密,如果“阿爾台克”沒有他者,那就意味著有誰從雅爾塔或辛菲羅波爾來過,來找過一會兒娜斯嘉……那現在她就會記起我的。

“從前做過輔導員的工作嗎?”

“做過,不過……當然不是在‘阿爾台克’。”

“那又怎麽樣?”彼得聳聳肩,“二千三百個工作人員,這就是所有的不同。”

他說這句話的語調與他不太相符。他以“阿爾台克”為榮,仿佛是他親自手持沖鋒槍,從法西斯手上將它奪過來,蓋樓,栽樹,親手建立了“阿爾台克”一樣。

我微笑了一下,整個表情表明:我不相信,但是出於禮貌,我保持沉默。

“娜斯嘉在‘藍色營’工作,”彼得說,“我送你去那兒,反正娜斯嘉也該起床了。早上五點我們有車去辛菲羅波爾……您一路還順利嗎,阿利莎?”

“挺好,”我說,“我搭私車來的。”

彼得皺了皺眉頭。

“大概被宰了吧?”

“不,沒有,沒什麽。”我立刻說。

“在任何情況下這都有點冒險,”彼得補充了一句,“年輕漂亮的姑娘一個人夜裏搭陌生司機的車。”

“他們有兩個人,”我說,“而且他們彼此感興趣。”

彼得沒明白我的話,嘆了口氣說:

“不用我來教您,阿利莎,您是成熟的成年人了。可是您要明白——什麽事都可能發生的!‘阿爾台克’——這是兒童的樂園,充滿關愛、友誼、公正的樂園。這是我們所能保全下來的為數不多的凈土!但是在夏令營營地以外……什麽樣的人都有的。”

“什麽樣的人都有……”我附和著。他說出這番慷慨激昂的話時是多麽的真摯,真是令人驚訝啊!他確實相信這些。

“好了,”彼得站起來,輕輕地提起我的包,“我們走吧,阿利莎。”

“我可以自己去,告訴我路就行了……”

“阿利莎!”他責備地搖搖頭,“您會迷路的!我們營地有二百五十公頃!走吧。”

“是呀,馬卡爾就有點迷了路。”我表示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