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

斷肢火辣辣地痛。

痛,痛,即便他們用火炬燒封了傷口,但日日夜夜,他仍感到焰苗舔噬手臂,感到指頭在烈火中枯萎,那些不再屬於他的指頭。

他經常受傷,但從未體驗過如此的屈辱,從未品嘗過這般的疼痛。這些天來,他的嘴唇經常無法抑制地背誦起幼稚的禱詞,那些他孩童時代學習過卻從不在意的禱詞,那些他和瑟曦並肩跪在凱巖城聖堂裏念誦的禱詞。他哭了又哭,直到聽見血戲子們的笑聲,便不再悲傷。他風幹眼睛,鐵石心腸,希望高燒能蒸發眼淚。我終於明白了提利昂的感受,一輩子都有人嘲笑他。

自打他第二次落馬後,他們便把他緊緊捆在塔斯的布蕾妮身上,讓兩人再度共騎。有一天,血戲子們不再將他倆背靠背地綁,而是臉對臉地捆。“一對甜蜜的情人,”夏格維大聲贊嘆,“多偉大的愛情,怎能將英勇的騎士和高貴的夫人分開呀?”他爆發出他特有的尖聲大笑:“噢,可到底誰是騎士,誰又是夫人呢?”

如果我的右手還在,你馬上就會知道答案,詹姆心想。因為長期捆綁,四肢全部麻木,但一切都沒關系了,他的世界只剩下那只幻影手傳來的疼痛,以及布蕾妮壓在身上的重量。至少她很溫暖,他寬慰自己,雖然妞兒的呼吸和我的一樣撲鼻難聞。

他的手還在,就在兩人中間。烏斯威克將它套著繩子,掛在他脖子上,馬兒行進,詹姆恍恍惚惚,手便在胸前搖擺,時不時抓撓布蕾妮的乳房。他的右眼腫得睜不開,先前打鬥中布蕾妮傷他的地方發了炎,但痛得最厲害的還是斷肢。斷肢不斷滲出血液和膿汁,馬兒踏一步,幻影手便抽搐一下。

咽喉幹燥,無法進食,他只喝他們給的酒和清水。曾有一回,“勇士們”給他一杯水,他戰抖著一飲而盡,引來周圍哄堂大笑,笑聲格外刺耳。“你喝的是馬尿,弑君者。”羅爾傑告訴他。詹姆太口渴,因此沒注意,但事後倔犟地吐了出來。於是他們讓布蕾妮替他清理胡須,平時他在馬鞍上流屎流尿他們也總逼她清理。

某個陰冷的清晨,他感覺有點力氣了,頓時被一股瘋狂所攫住。他用左手抓住多恩人的劍柄,笨拙地拔出來。讓他們殺了我,他心想,我要手執武器,死在戰鬥中。沒用。夏格維單腳跳來跳去,詹姆就是砍不中,最後失去平衡,跌跌撞撞地向前猛撲。小醜繞了幾圈,躲閃開來,血戲子們哄笑著觀看騎士與小醜的表演。他絆住石頭,跪倒在地,小醜跳過來,在他額頭印上一個潮濕的吻。

羅爾傑最後上前教訓他,並從他虛弱的指頭中踢走長劍。“狠有趣,四君者,”瓦格·赫特說,“但下不為裏,否責我再砍你一只手,或責一只腳。”

詹姆躺下,仰望夜晚的晴空,試圖不去在意右臂無時不在的疼痛。夜,奇特地美,優雅的新月,前所未見的滿天繁星。王冠座在天頂,旁邊有駿馬座和天鵝座,松樹枝頭,羞答答的月女座半遮半掩。夜,怎可如此的美?他捫心自問,星星竟舍得為我灑下光輝?

“詹姆,”布蕾妮低語呼喚,輕得讓詹姆以為在做夢,“詹姆,你在做什麽?”

“等死。”他輕聲回答。

“不,”她說,“不,你必須活下去。”

他想放聲大笑:“行了,別再指揮我了,妞兒,我想死就讓我死吧。”

“你是懦夫?”

這個詞讓他震驚。他是詹姆·蘭尼斯特,他是禦林鐵衛的騎士,他是弑君者。沒人可以叫他懦夫,其他的稱號——背誓者、騙子、殺人犯、屠夫、叛徒、莽漢等等都無所謂,但從來沒有懦夫。“我除了死,還能做什麽呢?”

“活下去,”妞兒道,“活著,戰鬥,復仇。”她說得太大聲,正巧給羅爾傑聽見,盡管他沒聽清楚,但還是過來踢她,要她閉上臭嘴,否則就割下她舌頭。

懦夫,詹姆一邊聽著布蕾妮的悶哼,心裏一邊想。我成了懦夫?就因為他們砍了我用劍的手?莫非我的生命就只是一只用劍的手?諸神在上,難道是這樣的麽?

妞兒說得沒錯,我不能死,瑟曦在等我,她需要我,還有提利昂,我的小弟弟,那個為了謊言而愛我的弟弟。敵人們也等著我,在囈語森林屠殺我部下的少狼主,將我鎖上鐐銬、關在黑牢中的艾德慕·徒利,以及勇士團。

第二天黎明,他強迫自己吃東西,他們給他些許麥糊,馬的食物,但他一匙一匙咽下去。傍晚時又吃了,第二天早上也吃。活下去,每當麥糊哽在喉頭,他便嚴厲地告誡自己,為了瑟曦,為了提利昂,為了復仇,活下去。蘭尼斯特有債必還。幻影手抽搐、灼痛和發臭。等我回到君臨,會打造一只新手,一只金手,總有一天,要用它撕開山羊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