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重逢

寶船上的明軍水師將兵們面面相覷,都希望他們的長官能給出恰如其分的指令,但是軍官們也同樣的仿徨不知所措。有一名將官下意識將手伸向腰間的火銃,被王參將惡狠狠的瞪視阻止了。

所有人都不明白,他們幾個月前從泉州出航時,上頭明明宣布過此次出航的目的,一是擒拿朝廷欽犯及其余黨,二就是平定南海的新開海疆。如今控制著南海海疆的蓬萊偽王破軍就在眼前,如何長官們倒不許他們動手了?更為古怪的是,鄭提督讓他們所有人都離得遠遠的只準看,自己倒和那偽王脫了鞋子盤起腿坐在寶船船頭聊起天來。

的確,不要說明軍不明白,連蓬萊的官兵也不明白,他們的老大這是怎麽了——無視了兩軍對壘的戰船,只是和鄭提督打個照面就跳到對方船上。這兩個人並排坐在寶船船頭看日落,還都把腳搭在船外,仿佛是少年郎打漁歸來,說個三、兩句閑話就各自回家。

晚霞將天空中魚鱗狀的雲都映成紅色,太陽也變得不像白天那般耀眼到令人難以直視。坐在船頭的鄭提督和破軍,臉上、身上都被投射了一抹紅,仿佛抹去了兩軍的界限,也抹去了那些奔波海外的歲月。破軍手中的黃銅煙袋鍋裏一閃一閃燃燒著煙葉,他一臉享受,仿佛裊裊升起的白色煙霧將他帶入了仙境。

他吸了兩口,將煙袋鍋遞給鄭提督,鄭提督接過來吸了兩口,立即劇烈咳嗽起來。破軍在一旁哈哈大笑,鄭提督皺著眉頭將煙袋鍋倒著遞給他,說道:“此物吸起來嗆得很,也不知你是怎麽習慣的。”

“這東西叫煙葉,我初時吸了也如你這般不爽利。日子久了,倒是覺得飄飄然,舒服得緊了。”破軍接過煙袋鍋,又吸起來,“海上濕氣大,吸一吸,覺得全身從裏到外都暖和。”

“聽說此物吸多了對身體大為不好,吸多了煙氣會深入五臟,久之五臟變黑,生出劇毒,待到骨髓也變黑,人就沒救了。我看你少吸為妙。”鄭提督受不了煙葉子燃燒的嗆人氣味,忍不住用手捂住口鼻。

破軍見鄭提督對煙葉氣味深感不適,倒是鬥氣般又多吸了兩口,這才說道:“我若是死了,豈不是省得你臟手?也省了被人說你兄弟鬩墻,拿朋友的人頭去換烏紗帽。屆時你風風光光給我辦場葬禮,再將我手下都收拾掉,那才是一舉兩得。”

“你我兄弟十幾年未曾相見,此次重逢,說好了不談政事,只敘舊。”破軍點破鄭提督此來目的,鄭提督倒也不覺張皇,語氣中反倒有些責怪的意思。

“你帶來這許多人馬,個個虎視眈眈地看著,呆久了只怕哪個貪功的上來一刀將我砍翻,拿著我首級去請賞,怕不能封個萬戶侯?”

破軍回身看了一眼聚集在甲板上的明軍將士們,戲謔地說道,然後將煙袋鍋在船幫上敲幹凈煙灰,放在一旁。他看出鄭提督方才欲言又止,顯然是有話要說,便又繼續道:“你我都不是當年的小孩子,各家自有心事,何不拿出來說了?吞吞吐吐,反倒不似是兄弟所為。”

“那好,話說至此,我也直說了。”鄭提督見破軍直言不諱,若是再不說倒顯得自己小氣,這才說道,“先帝猝然病逝……”

“病逝?不是你殺的嗎?”破軍打斷鄭提督的話,湊到他耳邊,手比成手刀輕輕在他手腕上一斬,笑著說道,“快刀斬亂麻,幹凈利落。”

鄭提督臉色頓時變得煞白,聲音有些尷尬,“是……是,先帝死於意外。今上繼承大統後……”

“是燕王。”

破軍再次打斷鄭提督,他說的燕王正是當今皇帝。這位子本該是建文來坐,自從太子失蹤,重臣們公推了太子那鎮守燕京的叔叔燕王做了新的大明皇帝。這位燕王原本是鎮守北境燕京的藩王,勇武好戰,手下兵強馬壯,和朝內官員也結好甚多,他繼承皇位靠的不是德厚才高、廣孚人望,而是他從北境進京奔喪帶來的十萬大軍。滿朝文武推舉他為帝,大都是畏懼這位王爺的兵權。

十幾歲少年入禁軍,說是破軍和鄭提督皆為見習軍官,但實際上太祖高皇帝對待這些小軍官們幾乎等同於義子。平日裏他們都是同諸小王爺一起讀書、訓練、接受賞罰。在那個時候,破軍同燕王頗不對付,兩人經常打架,燕王幾次被打哭去找祖皇爺告狀,可祖皇爺聽了只是笑笑,從不肯處罰破軍。如今,這位愛哭包王爺篡位做了皇帝,破軍極是看他不起,是以不肯隨鄭提督叫他“今上”。

見破軍一句句頂自己,鄭提督也覺得難堪,只是他知道這兄弟的脾氣逆不得,也只好順著說道:“是是,是燕王。燕王如今掌管天下,四海並不賓服,眾小國觀望不前,是以要以威加於四方。兄弟你本是先帝時來南洋為國戍守海疆的,如今這南洋的地盤雖說是你所開,可在燕王看來,蓬萊不啻是個尾大不掉的藩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