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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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憶起前天晚上那間燈火通明的房間,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和那些不速之客,不禁心潮起伏……

我思考過我們的關系,有幾種可能的解釋:

一、我染上了可怕的瘟疫——不速之客、音樂和福斯蒂妮統統是夢魘的產物,是幻覺。夢魘還使我喪失了知覺,看不到死神的逼近;

二、沼澤的汙濁、食品的匱乏使我變成了隱形人。不速之客看不到我(或者他們具有超人的紀律,而我恰好又機敏過人,幸運地粉碎了他們精心策劃的陰謀)。然而問題是,對於小鳥、蜥蜴、老鼠和蚊子,我的隱身術從未靈驗過。

我靈機一動,想到了外星人的可能性(盡管這種想法還很不成熟,有待進一步考證)。他們雖然也有一雙眼睛但卻沒有視覺,也有一對耳朵但卻沒有聽覺。然而我突然想起:他們會說一口流利、標準的法語……除非法語是他們我們的世界所共通的一種語言(有沒有其他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第四種可能是夢。近來我常常噩夢纏身,昨晚我夢見自己在瘋人院裏:經過醫生的長時間診斷(或者是審判?),我的家人終於把我送進了瘋人院。莫雷爾就是那個醫生。有時我似乎也知道自己正在島上,有時卻又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的確是在瘋人院裏,有時甚至自信不疑地成了瘋人院院長。

請不要把夢幻當作現實或者將現實視為癲狂。

第五種可能是我遇到了鬼魂——他們生前可能是好友,死後又聚集在一起。我,和但丁或斯韋登堡一樣,是遊客或者另一個死於不同時代、處在不同變形狀態的局外人。這個小島便是那些人的煉獄或者天堂(不同天堂的存在是可能的。假如只有一個天堂,假如所有死者都只有這一個終點,我敢說我們大都會願意放棄生活,到這裏來尋找一個美妙的婚姻,並把所有星期三都定為文學日)。

直至今日,我才懂得為什麽有的小說家熱衷於幽靈的故事。死人依然生活在活人中間,同活人相安無事。他們難以放棄各自的生活習慣,難以放棄煙酒、放棄奸汙女人的勾當。

我為自己成了隱形人(盡管它充滿了戲劇性)而悲從中來,因為它意味著我將永遠和福斯蒂妮(是個令人傷感的名字)咫尺天涯,不能相依。

或者我死了,和福斯蒂妮幽冥路隔(不可捉摸:我能看到福斯蒂妮,眼巴巴地看著她離我而去——直至天各一方,不能相見;而我的哀求,我的掙紮,我的冒險她了不可知)。

凡此種種,是失望造成的可怕後果。

這些推測給我以某種心理的滿足。我所積累的有關證據說明我和那些不速之客的關系建立在完全不同的層次或場景上,不然就是這裏發生了難以覺察的災難(使我和島上的動物悄然死去卻不自知)而後出現了不速之客……

我是幽靈!這個想法使我歡欣鼓舞,因為它藝術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

我不妨將我的生前經歷概述如下:我有一個平淡無奇的童年,每天下午幾乎都在帕拉伊索大道度過;然後是被捕前那些無關痛癢的歲月;再往後是沒完沒了的逃亡生涯;最後是上島以來的可怕遭遇……我的死亡日期可能是在法警進入我那又臭又臟的粉紅色牢房的前幾天(當時我被監禁在西排樓十一號,對面是監獄長的辦公室)。此後是法院的終審判決和我的勝利大逃亡——天堂、地獄或煉獄之行(對此我記憶猶新)。另一個可能的死亡日期是在上島之前。當時我駕著小艇,冒著烈日,渾身癱軟,全無知覺,很可能是死亡把我帶到這裏來的(何況我對這次海上漂泊經歷幾乎毫無記憶,只知道在濤聲的節奏下我忍受了非人的、煉獄般的折磨與煎熬)。

囿於反復回憶和思考這兩個可能的死亡日期,我產生了厭煩情緒,並從而推導出更加不符邏輯的臆斷:我的死亡時間可能是在不速之客上島之後,因為死亡與孤獨不可能同時存在。然而復活需要孤獨。為了消除這一不可調和的矛盾,我必須假設自己是隱形人。事實上我確是個孤獨的隱形人,因為他們對我視而不見。

與此同時,我幻想實施一個驚心動魄的綁架計劃。當然它只能在夢中進行,除了我自己,誰也不會知道。

別以為這些大謬不然或缺乏根據的模糊想法始終縈繞在我的心頭。不是的,人和人的神經缺乏韌勁。

  1. ✑斯韋登堡(1688-1772),瑞典科學家、神秘主義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