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達姆薩瓦城,王之國都,阿巴森之明珠

千萬民眾來去

熙攘的大街城墻和山谷

妓院和書屋,馬廄與學塾

你的街景讓我心許,你的夜色令我沉浮

若棄達姆薩瓦城而去,此生萬劫不復

阿杜拉・馬哈斯陸博士,達姆薩瓦城最後一名食屍鬼獵人。當他讀到這幾行詩句時,嘆了一口氣。他的情況似乎恰好相反。他常常對周遭生活感到厭倦,但達姆薩瓦城並不在此列。在真主保佑的土地上生活了六十幾年,在阿杜拉看來,他所熱愛的故鄉是他為數不多尚未厭煩的事物之一。伊斯米・希哈布的詩也是。

每天清晨,讀這本新印制的書中那些熟悉的詞句,讓阿杜拉感到恢復了青春——這感覺讓人很受用。這本小巧的冊子是用棕色的羊皮做的封面,上面印著伊斯米・希哈布的《棕櫚之葉》幾個燙金字。這本書價格不菲,但裝訂工哈菲卻一文不收送給了阿杜拉。那是兩年前的事了,當時阿杜拉從一個殘酷巫術士操縱的水系食屍鬼口中救下了哈菲的妻子,時至今日,哈菲仍然對此深懷感激。

阿杜拉輕輕地合上書本,將它放到一側。他正獨自坐在葉耶家的茶館外一條長長的石桌前,這裏是他最喜歡的地方。昨晚夢見的場景觸目驚心——血流成河,燃燒的屍體,驚懼的尖叫——但醒來睜開眼睛,那些細節也漸漸模糊淡去。坐在他最喜歡的地方,面前擺著一碗小豆蔻茶,讀著伊斯米・希哈布的詩,阿杜拉快要將夢魘拋在腦後了。

石桌緊挨著達姆薩瓦城的主幹道,這是彎月王國最寬闊最繁忙的交通要道。即使現在還早,路上已經人群熙攘。有些人經過時瞥了一眼阿杜拉驚人的雪白長袍,但大多數並沒有太在意。阿杜拉同樣也沒有在意過往行人。他的注意力完完全全貢獻給了更為重要的事物。

茶。

阿杜拉湊近了那個小茶碗,深深吸取著茶葉的香氣,借此來治愈生活中的疲憊。甜辣的小豆蔻香氣繚繞,水氣潤濕了他的臉頰和胡子,在這個備覺無力的清晨,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仍然活著。

當他穿梭於達姆薩瓦城外、蛛網般錯綜復雜的墓穴中追擊骨系食屍鬼,或是奔波在遍地沙塵的平原上追擊沙系食屍鬼時,經常只能將就著咀嚼甜茶根。那些風餐露宿的日子非常難熬,但作為一名食屍鬼獵人,阿杜拉也習慣了這樣的情況。有一條古訓說:當你獨自面對兩個食屍鬼時,就不要徒勞地奢求更少的敵人,那只是浪費時間。但現在在自己故鄉,在文明開化的達姆薩瓦城,他覺得自己如此格格不入,直到他的面前端上了這一碗小豆蔻茶。

他把茶碗舉到嘴邊抿了一小口,品味著刺激的甜香。他聽見葉耶走近的腳步聲,聞到了他的朋友帶來的小油酥餅的味道。阿杜拉覺得,這就是神仙般的日子。

葉耶在石桌上放上自己的茶碗和一碟小油酥餅,發出了響亮的兩聲,接著他精瘦的身軀便挨著阿杜拉在長椅上坐下了。阿杜拉一直很好奇,這個斜視又跛腳的茶室老板可以如此幹凈利落地涮茶具再摞成一疊,極少失手。熟能生巧,他這麽想到。只要成為習慣,人能做到任何事,這一點阿杜拉再清楚不過。

葉耶咧開嘴一笑,露出了僅剩不多的幾顆牙齒。

他指著甜品說:“杏仁小甜餅——還沒開店就得給你開小灶。願真主垂憐,讓我的胖朋友別再一大早就把我弄醒了。”

阿杜拉不屑地擺了擺手。“老兄,一個人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就該在日出前醒來。睡得太久意味著自殺。”

葉耶哼了一聲。“午睡狂有資格這麽說嗎?話說為什麽又扯到這個話題上來了呢?自從你上次冒險回來,脾氣就變得比以往更古怪了。”

阿杜拉抓起一塊杏仁餅啃下一半,咯吱咯吱地咬碎吞了下去,接著又凝視起他的茶碗來。葉耶正坐在一旁等著他的回音。阿杜拉終於開口了,連眼睛也不擡一下。

“古怪?哼。我可不是亂耍脾氣。你剛說啥,冒險?半個月以前,我可是面對面和一個會動的銅像交手,它正要用一把斧頭砍死我。那可是一把斧頭啊,葉耶!”茶水微微震蕩,映出他正在搖頭的倒影。“活了六十歲了,還得卷進這档子瘋狂的破事兒裏頭。憑什麽?”他擡起頭問道。

葉耶聳聳肩膀。“因為我們萬能的真主是這麽安排的。你以前經歷過更可怕的事情呢,老兄。也許你長得和熊崽似的,難看又嚇人,但你是這被詛咒的城市唯一的食屍鬼獵人了,偉大崇高的博士啊。”

葉耶使用謬贊醫師的浮誇之辭來奉承阿杜拉。所有的食屍鬼獵人都享有“博士”這一頭銜,但是跟“偉大崇高”的醫師可沾不上邊[1]。阿杜拉面對食屍鬼毒牙時的極度恐懼,可不是那些只會用水蛭吸血治病的江湖郎中能治愈的。“只剩六顆牙的人,你有什麽資格評價我的長相?你的鬥雞眼除了你的鼻梁骨以外能看到什麽!”雖然阿杜拉心情很沉重,但沖著葉耶以牙還牙的人身攻擊一番後,他感覺好受了一些,就像穿上了一雙制作精良、磨得合腳的舊拖鞋一般渾身舒坦。他在他一塵不染的長袍上蹭掉沾在手指上的杏仁碎屑。奇跡般地,碎屑和蜂蜜漬紛紛落到地面,而他的長袍仍然雪白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