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言

桂川縣位在神州腹地,毗鄰省城,遙望帝京。縣城交通便利,踞東西要道,扼南北咽喉,城周山川迤邐、水澤豐美,歷來被看作一塊福地。近年來風調雨順,又逢當世明君主政、縣令清廉,雖不比京城榮華富貴,但城中居民活得安寧閑適,頗為愜意。

桂川縣是個書香滿地、武蔭繁盛的所在,往上溯幾百年,不乏將相鴻儒、才子佳人的故事流傳,更傳聞五、六百年前,這塊鐘靈毓秀之地還有龍神棲息,不時現身福澤居民。神龍之說當然已渺不可考,但桂川人都知道,就在百余年前,曾蒙開國太祖親口呼為“聖人天師”,威名赫赫的玄空道長,確實曾落腳桂川縣,在城北山麓上修了座道觀,盤桓五載後飄然而去,不知所蹤。至今說到這段往事,桂川人仍頗為自得,自覺與別的窮山惡水不同。

最近,桂川縣城裏頗有些不平靜,街頭巷尾彌漫著唧唧私語,所議論的多半是趙家二少爺的婚事。趙家堪稱桂川縣豪門大戶,趙老爺中過舉,家中銀兩田產樣樣不缺,膝下兩位公子均面貌俊朗,文采風流,按說該是人人稱羨的一方望族,但趙家也有塊多年心病,這便是子息問題。

自二公子趙宣出世後,趙家上下已二十年未有生育,闔家為此遍尋名醫,求神拜佛,還請過風水師,皆一無所獲。因此,家中對趙宣的婚事越發小心謹慎,定要找個康健得力的女子,好為家裏開枝散葉。

前日適逢城外光如寺佛會,趙家夫人率女眷求過簽,同另幾家夫人們一道在後堂歇息。品茶閑聊間,自然談到了兒子的婚配問題,杜夫人連聲嘆息,說也不挑剔姑娘家世相貌,只要脾性好、八字合、身體康健,那就是合意之選。幾位夫人面上贊同,紛紛出言寬慰,回去卻都掩口嗤笑,說趙家如此狗急跳墻,大概真要迎那個朱菡萏進門了。

夜色沉沉,天寒地凍,今年桂川縣已降過幾場大雪,瑩瑩白雪在地上厚厚鋪了一層,反射著冷白月光,越發顯得天高地遠,萬籟俱寂。城西趙宅此刻同別家一般進入了沉睡,連大門前的石獅子似乎都比白日裏顯得柔和溫順,幾盞燈籠隱在檐下,泄出點點星火,在沉寂寒夜裏輕輕搖曳。

大宅內並非全然沉寂,西面一處院墻下,身著藍比甲的丫頭往手心裏呵了口氣,雙手互搓,邊碎步小跑,邊朝身邊的綠衣丫頭道:“我覺著……朱姑娘其實沒甚不妥,真按咱們老爺太太的條件,朱姑娘做二奶奶挺好的。”

綠衣丫頭聞言,扭頭白了她一眼,小聲道:“你真閑的,現在說這話,城裏那些——”她一指院墻外,“外面怎麽咋呼,你還不知道麽?別家都等著看咱們家的笑話呢。”

“我本也聽著外頭那些閑話,覺得朱姑娘怎麽的……可是,剛出來被這外頭的冷風一吹,好似突然清醒了。仔細想想,朱姑娘跟咱們二少爺相識不是一兩天了,真要有什麽……”

“得了得了,快進屋去,這樣冷的天,凈瞎操心。”綠衣丫頭截斷她話頭,拉著她疾奔了幾步,轉入一處院落,對她道:“差不多了,快進來,莫壞了老爺的布置。”進屋後,她往外瞥一眼,轉身別起門,又低聲道:“……不過,若非你這麽一說,我還不會去細想。說起來,朱姑娘確實沒什麽錯處,也不知外頭為何憑多人說什麽太過放縱、不檢點一類的混帳話,沒出閣的姑娘被這般口頭作踐,還活不活了?”

“朱姑娘活不活我不清楚,照今天這陣勢,咱們二少爺沒準兒是不能活了。”藍比甲丫頭撇撇嘴,趴在窗欞邊,盯住了外頭空無一人的院落。

月至中天,又漸轉斜,趙家院墻上終於現出了一個身影。這人先趴在墻頭,擡首朝內看了片刻,方慢慢挪動,順旁邊一溜矮墻滑下來,貼住墻根,躡手躡腳地往一處院落裏行去。月冷如刀,銀白光芒從他背後射來,將人照成一個漆黑扭曲的剪影。眼看剛到院門口,突聽暗處一聲大喝:

“孽子,還知道回來!”

靜夜沉寂,這聲斷喝不啻炸雷,將這人驚得一個趔趄,險些坐倒在地,擡頭往內一看,見幾個提燈小廝並好些丫頭仆婦簇擁著幾人出來,不由一愣,臉上漸紅,低聲招呼道:“爹,娘……大哥……”

院內不斷有人走出,個個持燈秉燭,將他團團圍在中間。當中之人身披暗紅大氅,身材挺拔,正是當家老爺趙恒豐,身旁站著夫人,再一旁,趙瑞皺著眉頭,垂首不語。趙老爺臉色鐵青,狠瞪了趙宣片刻,兩步上來,一耳光打在他臉上,痛罵道:“你個孽子!半夜三更還去見那妖精,到底想把我趙家的臉丟到哪裏去?!”

“老爺!”見上來便動了手,趙家夫人忙上前拉住夫君,一面幫他撫胸順氣,一面使眼色給趙宣,斥道:“宣兒,還不趕緊跪下給你爹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