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緣起

紈絝子弟調戲民女不成,當街動粗的新聞,在桂川縣街頭巷尾飄蕩了沒幾天便褪色了,融入各種相關傳聞裏。偶爾有人提到,說法亦漸漸改變,講穆迎香這女子自身便有許多輕浮無理之處,方招此禍。張家好歹是城中大戶,詩禮俱全,雖有個不成器的張碩,但張老爺明理,另有位大公子在省城做官,必定不會有什麽大錯。而一個單身女子,既不肯說自身來歷,人又長得標致窈窕,多半是有些狐媚不端的,須得提防著她,怕她不行正道。

年關將至,各家各戶皆有許多事要忙碌,城西趙府張燈結彩,粉飾一新,內外喜氣盈盈,唯趙宣心中不得暢快。他養了這一陣,身體傷勢漸愈,已能自行走動,但半月不見菡萏,心頭掛念得緊,為此常郁郁寡歡。先前,趙老爺恨鐵不成鋼,兼之城內關於朱菡萏的流言實在難聽,急怒攻心才下了重手,其實心內也十分後悔,如今見兒子這般癡情,不由心軟了,暗地裏著人去打聽朱菡萏之事。兩三日後,下人回報並未發現多少朱菡萏的不堪之言,城中言談幾乎都轉到了穆迎香身上,反而有人贊朱家身正不怕影子斜,清者自清,不為俗世惡言所困,乃是真正的君子之風。趙老爺猶不放心,又譴人去細細查探,三番五次,確實不見有關朱菡萏的流言再出現,方才放下心來。夜間同夫人細細商量,從朱夫子為人處事,說到朱菡萏模樣性情,又權衡了城中人言局面,話語間頗見松動。

迎香那日挨了張碩的打,香料也灑了,經文也廢了,跌跌撞撞回到家,一頭栽倒在床上,傷處疼痛,又在雪地裏呆了半日,加上心裏悲憤,很快便發起熱來,整日水米不進。到第二天實在撐不住,她掙紮著起身,一步步如踩在雲朵裏,慢慢挪到巷口,看見張嬸,托其幫忙請大夫來看看。張嬸露出為難神色,見她臉色灰敗,搖搖欲墜,又忍住沒說,給她請了大夫,草草診過開了些湯藥,囑咐她靜養休息,排遣心懷,不可再勞累急怒,說罷借口還有病人等著,扔下藥方便去了。迎香高熱不退,看那單子上的藥名都是重影兒,只能再托請張嬸幫抓藥來,張嬸這回便不耐煩了,推脫道:“穆姑娘,都說你在省城逢迎,已賺出了天大的富貴,何苦總羅嗦我一個老婆子。你花朵似的美人兒,隨便勾勾手指頭,多少公子哥兒狗顛兒似的貼過來,保準把你照顧得妥妥貼貼……”

迎香聞言,一口氣差點上不來,強忍住了不敢翻臉,摸出把錢塞到張嬸手裏,低聲下氣地賠笑:“好張嬸,你再幫我這一回,改日送你些香。”張嬸掂了掂了錢,才替她拿藥來。迎香一疊聲謝了,不再勞煩旁人,自己咬牙煎煮,連喝了兩付藥,在屋裏歇了三日,方覺寒熱下去了點,只是胸口依舊悶痛,不時咳嗽。她惦記著還有幾家的香和經文未完成,不敢多歇,強撐著做起來,從早到晚不得空閑。她體內本有虛寒,又挨了打,此刻不及康復便如此勞累,短短十天功夫,又添了心悸氣喘,頭暈眼花的症狀,加上腰裏酸痛,幾乎把人都熬幹了。所幸,那幾戶人托她做的東西都先後完成。

已入夜許久,迎香長舒口氣,只覺手腳疲軟,眼中幹澀,腰上更是一陣陣鈍痛,渾身如散架一般,但想到諸事完結,還是有一絲欣喜。收了這幾家的工錢,下個月就有著落了。

忽然,外頭傳來爆竹聲,並許多人拍手說笑,孩子玩鬧的聲響,迎香方驚覺已是除夕午夜時分,新年竟在忙亂中不知不覺來到了。環顧屋內,燈柱照影,幔帳低垂,房內簡潔空寂,卻無一點年節氣氛,忍不住想出外看看,突然想到那日街頭圍觀的人群,又忍住了腳步,心頭跳躍的幾點喜悅逐漸黯淡下去,默默收拾一陣便上床歇息了。

新年到來,各家各戶或走親戚,或擺家宴,無暇接收迎香的生意,她趁機休養,熬些粥品來吃,身體方覺強壯些。這日放晴,她將屋子院落打掃一番,在院子裏擺上小幾,沏一壺茶,慢慢品著,心裏似乎放寬些。雖說生活不易,但迎香想,若自己在桂川縣呆得長久了,鄰居街坊應當也會習慣,不會有人再關注自己這個孤女。

待到初五,迎香將各色經書整理好,一一送上門去。先到的盧家,盧家當家人皆不在,只管家和仆役看著屋子,見她到來,有些詫異,接過經書給了錢,老管家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道:“穆姑娘……此前太太曾說三月間供觀音的經文也請你抄寫,不過,前日太太交待這個不用寫了,所以無需麻煩了。”

“哦……”迎香一愣,盧家夫人確曾托自己在三月間寫一份《心經》,拿來供奉觀音大士,如今不用了麽?既然人家這麽說,應承下來就是。她未曾多想,轉身往蕭家去。蕭家大門緊閉,迎香上前叩門,半晌不見人來,正要離開,門扉嗡然一聲開了,一個翠衣丫頭踏出來,見是她,皺起眉頭,說話極不友善:“我當誰呢,原來是你,來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