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緣起(第3/12頁)

“嗯,這樣甚好……”迎香幾乎要看不清眼前人,菡萏喜悅的話似乎飄在天上,一句未曾聽進去,只反復叨念:“你要過門了,甚好。趙老爺不在乎此前那些人言,甚好,甚好……”她心頭百味交雜,說不清是恨是悲,或皆是茫茫空白。菡萏的臉在她眼中漸次變得模糊,變成許多她認得,卻並不真正認識的人,似乎是張碩,似乎是包子店的小二,似乎是蕭家那丫頭,一晃眼卻又都不是。

“……穆姑娘,我還有些事,先告辭了。”朱菡萏又說了幾句,迎香卻全然未聽得,只見她嫣然一笑,扶著小丫頭慢慢去了。迎香默默看著她走遠,直到那朱紅身影消失在街道遠處,四周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她凝神看了許久,似乎想從虛空中看出什麽道理來。漸漸的,臉上終於露出淒惶神色,朝著朱菡萏消失的方向,木木地問:“朱姑娘,你為何不謝我?”

你為何不謝我。

迎香轉過身,慢慢朝巷底走去,那所偏僻宅院是此刻她心裏唯一記掛的東西。其實她是知道的。即便初來咋到,也不會對城中流言一無所知,前次菡萏嘆她不計較留言,坦誠為她抄寫經文,她說不知,是裝作不知,免得給菡萏添難過罷了。如此說來,今日菡萏未曾因自己深陷人言漩渦就對自己避如蛇蠍,已是償還了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好意。只是……迎香忍不住想,若自己沒有來到桂川,若自己不這般引人注目和嫌惡,菡萏怕不那麽容易嫁得出去吧?若菡萏真因此謝她,她反倒更傷心。

趙二公子大喜之日已定,這算開年頭一遭喜事,辦的又是城中大戶趙家,全城上下都跟著活絡起來,似乎有朵祥雲罩在縣城上空,映得每個人臉上喜氣洋洋。桂川縣毗鄰省城,各色規矩講究一律往省城看齊,喜事排場毫不遜色。常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當地俗語卻講:鐵打的世家,流水的衙門。就是說趙家、王家等幾家大戶才是桂川縣真正有地位有排場的,連縣太爺也比不得。縣令當幾年老爺,終究要去別處,或卸任回鄉,哪比得這幾家世代紮根於此,枝繁葉茂的功夫?趙宣終得父親首肯娶朱菡萏進門,喜之不禁,連連催促著辦婚事,於是趙家上下整日忙亂,從趙老爺、夫人到管家、仆役、丫鬟,每日皆進進出出。擴建宅院、調撥人手、采買用品、鋪設帷幔、趕制衣物……各色金珠寶玉、錦緞貂裘、古董陳設,連帶好些沒見過的新奇精巧玩意兒,不知多少匣子、箱子、櫃子,還有套上車馬裝來的大件小件,流水般在趙府出入。趙府又廣撒喜帖,邀許多外縣親友前來觀禮,當中涉及灑掃院落、接待安排等繁雜事務也不必細說。更有許多幫閑打望的人常在趙府左近流連,間或幫襯著做點閑事,得兩個打賞,或不求賞賜,搭把手沾些喜氣便罷。一時間上下忙活不停,幾乎半個桂川縣都為這件喜事動作起來。

新嫁娘過門前,按理要沉靜一番。朱菡萏這段時期閉門在家,靜待吉日嘉辰。她自個不出門,卻擋不住絡繹不絕上門道賀的人,朱家夫人身故,女客便仰賴菡萏親自接待。奉茶談話間,除去諸多恭喜言辭,免不得還要說些當下見聞、城中氣象。如今朱菡萏飛上高枝,做了趙府二奶奶,拜訪的人自然更見恭維。只是這些上門之人中,十之八九都知道此前關於菡萏的流言,那段時日也沒少嚼舌根,如今見了她多少有些尷尬。為掩蓋尷尬,也同過去劃個界限,表明自個兒是個心思清白,帶眼識人的,便越發在言談中糟踐起穆迎香來。似乎新的口舌越多,舊的傳聞便越淡,直到人人都只唾棄來路不明的穆迎香,忘記當初被汙蔑成行止不端的朱菡萏為止。

菡萏三天兩頭聽到對穆迎香的詆毀,一來二去,自己也懷疑究竟是真有其事,還是諸人口舌侮辱了。私心裏她不太信,即便穆姑娘確有不堪之處,也不該像人說的那般肮臟,畢竟眾口鑠金這幾個字,她自己深有體會。她隱隱覺著,人言似是一種奇怪的東西,若幾種傳言並存時,往往會歸結到最劣等的那一種上去,形成最難堪的局面。比如對年輕姑娘,總說她淫奔無恥,若是男人,興許就會說他殺人越貨了吧。這些太太小姐們面對她,個個言之鑿鑿,末了還跟一句“你安心。”想讓自己安什麽心呢?

前日晨起梳洗完畢,菡萏照例打開“春消息”,一旁伺候的小丫頭看見了,忙勸道:“小姐,莫用了罷,那女人制的香。”她本喜此香韻味,自從得了一直用著,此刻聞言一愣,權衡片刻,終究還是放下了,另取了點沉香來焚。

又過一旬,嚴寒已有褪去的跡象,明日便是迎親的日子,菡萏實在悶得慌,帶了小丫頭出門散散。顧慮規矩,她不便朝大街走,只往巷子裏行去,不多時便望見了巷底穆迎香的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