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癡夢

龍蒴歸家時已是傍晚時分,夕陽正往天邊投下最後的金紅燦影。迎香做好晚飯,擺上碗筷來,頗有些不安地問:“蕭公子對香還滿意麽?”

“滿意。”龍蒴微笑:“他為何會不滿意呢,你對自己的香沒有信心麽?”

“……他畢竟是官宦人家出身,那香一點好料不用,我怕他反悔嫌棄,進而刁難於你。”

“呵呵,你與那蕭公子不過一面之緣,也感受到他的反復難測。”龍蒴點點頭,“懂得看人,好事。放心吧,蕭公子對香滿意的,當場就炷了來試,連贊別出心裁,質樸脫俗,自有天然真意。蕭家還苦留我用過飯再走,我說來之前已與娘子說好要回去用飯,內人在家裏做好了等著,這才脫身回來。”

迎香聞言臉上一紅。雖說只是掛名夫妻,但聽他這般講,仍不覺心頭一軟,又有些許酸澀從深處泛起,忙壓住了不讓自己多想,岔開話題笑道:“哎,那是我耽誤了你,蕭家有錢財,想必會比我這裏吃得好些。”

“無妨,人間飲食都差不多,哪裏吃也一樣,你廚藝頗為精巧,口味清淡融合,我還更喜歡些。”龍蒴夾口菜,慢慢品了,點頭笑道:“說起來,今天在蕭家看了場好戲。”

“看戲?”迎香給他乘碗飯來,又打好湯擱在一旁,待涼了好喝。

“還記得蕭家那丫頭嗎?那日躲在檐下不過來那個。你雖沒說與她有何過節,但我觀你神色,應是有過嫌隙。”龍蒴道:“這丫頭今日算是栽在蕭公子手裏了,人家三言兩語,就要去了她半條命。”

“怎麽回事?”迎香迎香聽他講了當時情景,問道:“那日在翁家門前,看她跟著蕭公子進出,臉上頗為得意,原來不討蕭公子喜歡麽?”

“呵呵,想討蕭公子喜歡,她只能來生托胎個郡主才行了。蕭鳳合這種人,早就是官場上打磨得油光水滑一塊硯,表面載著文墨,骨子裏卻又冷又硬,至於顏色麽,不用說也知是漆黑一團。”

迎香沉默下去,慢慢點頭道:“也對。蕭公子自幼在省城上,家裏又一直做著官,什麽沒見識過。我那日觀她神色,莫不是妄想著蕭公子……?怎麽可能。”她嘆口氣,又道:“不過,說回來,也就是蕭公子這般人,才能在省城裏混得風生水起吧。”

“恩。像咱們何捕頭這樣的,若放到省城裏去,恐怕沒半年就給人吃得骨頭都不剩了。”

“哎喲,瞧你說的。”迎香搖頭笑道,“何捕頭人雖好,也不是不知世道險惡的,人家不把縣城照顧得妥妥貼貼麽?”

“他是遇到了比較愛惜羽毛的知縣,又有個做主簿的爹,更重要的是……桂川縣還不夠大。何長順人不錯,至於知曉世情這點嘛,在桂川縣夠用了,但若在省城,那還差得遠哩。”龍蒴不再談這個話題,埋頭吃飯。

夜色降臨,桂川縣的街頭逐漸靜下去,車馬行人漸稀,紅燈籠在客棧酒肆掛起,配合人戶窗口裏透出的燭影,顯得靜謐而溫柔。此刻還早,再過一陣,等到打更梆子響起,縣城的沉睡之時也就到了。何長順倚著窗口,看夜風裏那些星星點點的光亮,在街頭照出各色蒙昧變形的影子。市井中若有若無的喧囂聲因離得遠,雖聽在耳裏,卻更像來自遙遠夢境,很不真切,整個縣城似乎逐漸搖曳起來,像水下漾開了一幅畫。

“夜裏風大,老趴在窗口看什麽?白日裏跟你說的事,想明白了沒有?”人未至,聲先聞,這是何師爺的一貫作風。何長順轉過頭,正好看見父親拿著書走進來,笑道:“還有些不明白呢,爹。”

“不全明白也無妨。”何師爺放下書本,在桌前坐下,朝他招手道:“莫老在窗前吹風,關上,泡壺茶過來。這些時日你忙得沒日沒夜,天天帶人縣裏頭瞎轉悠,如今李大人既放了話,也該輕松些。”

“夜了,爹你莫喝濃茶。”何長順撚點茉莉花茶沏上,端來放在桌邊,自己在對面坐下,問道:“翁老爺子的屍身,當真不用找了?”

“不用下力找了。”何師爺搖頭道:“越看重這事,越給人留下把柄,倒不如淡些。”

“……那個賴老爺,是什麽人?”

“賴融啊……”何師爺頓了頓,似在思考如何解說才好,四下一看,壓低聲音慢慢道:“這話也就在此處,咱爺倆自己說說,外頭只做不知,千萬莫亂講。賴融這老東西,老不修一個,貪財好色。原先他兄弟做過官,後死在任上。他憑著當年兄弟做官積累下的關系,常在州府四周打滾,最近一門心思想送自己兒子去做同知,打聽著州裏似乎有人不作興李大人,嫌他……嫌棄他刻板不懂事。恐怕你還記得,去年上頭水利的款撥下來,州裏本想克扣些,說你桂川縣已十幾年不曾有洪澇,要這許多水利款子作甚。可李大人不放,說加固水利總是不錯,若今日克扣些,明日克扣些,反正橫豎沒水患過來。然而老天爺的事誰說得準?萬一水患來了,該加固的不固,該新修的沒修,損失還不是桂川縣自己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