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癡夢(第4/9頁)

在她眼中,門前這條崎嶇的道路連接著兩個世界,一個在現實,一個在幻境。她並不盼望幻境能帶來富貴,只盼這幻境早日將她的丈夫放回來。

苦夏將盡,這日夕陽紅得似血,婦人又在門前眺望,落日在山道盡頭投下一片變幻莫測的黯紅。突然間,山道盡頭遙遙出現一人,蹣跚著進入她的視野,她頓時呆住了,站起身來,定定瞪著那方細看,半晌,她猛地丟開鋤頭,瘋一般奔上去,眼裏湧出淚水,嘶喊著:“當家的,當家的你怎的了?!”

她早已幹涸流逝的青春活力似乎在這一刻全數回歸,平時站都站不直的身軀變得矯健舒展,如原野上四散的野兔般靈活。她跳躍起來,飛快越過了兩個土坑,朝那人的方向奔去。翁笛看她遠去,先是一愣,接著忽然明白過來——是那個時刻到了。他頭皮發緊,嘴裏泛起陣陣苦澀,肺裏似乎架了一具風箱,鼓得霍霍作響,渾身上下卻一片僵硬,連手腕都動彈不得。深吸口氣,翁笛壓下心裏沸騰的恐懼與悲哀,拔腿緊隨婦人向前飛奔。他邊跑,邊忍不住哭喊起來:“娘,不要跑,不要跑!”

婦人聽不到,她滿面潮紅,往那人的方向奔去,眼裏滿盈希望與痛楚。她奔跑著,那人卻依舊慢慢挪動步子,等離得近了,方才看清,他已不復離去時的白凈瀟灑,此刻渾身汙跡,滿面灰敗,衣衫破落成縷,拖著條腿,一瘸一拐地走。婦人奔至他面前,嗚咽著將他摟住,顫聲問道:“怎弄成這樣?”

青年輕輕掙了兩下,那婦人卻抱得很緊,只能由她摟著,扭頭道:“沒能考到功名,還被人打傷了腿。”

“給我看看。”婦人扶他在路旁坐下,輕輕撩開衣衫,見他腿上條條傷痕,好些都疊在一起,可想見當時人下手之重,還有幾處傷已開始爛了,紅紅紫紫,腫脹流膿,發出難聞的氣味。她看著這些傷處流淚,點頭道:“罷了罷了,那省城人豈是好相與的?萬幸都是皮肉傷,不曾折了腿骨,我們回家去慢慢養,兩三月便好了。”她頓了頓,鼓起勇氣擡頭道:“從今往後,便都罷了吧,我再給你生個孩兒,咱們一家就在村裏過活,莫想什麽功名了。”

“嗯,都罷了。”青年點點頭,第一次如此順從她的意思,低聲道:“聽娘子的,都罷了。”

“他在騙你!”翁笛一直在旁冷眼看著,雖知無法同二人交流,但此刻心頭傷痛憤怒難抑,忍不住指著那青年,朝婦人咆哮道:“他都在騙你!待到你們回去,他洗凈吃飽,你問他為何弄成這樣,他會說是趕考途中路遇賊匪,搶走了盤纏,考場上又遇考官不公,將他的名圈給了別人,他不服氣,想去理論,結果給人打成這樣,只能慢慢挪回家來。其實是他文章比不過別人,沒有考中,又不甘就此回家,於是動了歪心。仗著自己皮相白凈英偉,自稱未曾婚娶,妄圖攀附省城豪門,娶人家的女兒,不想被人告發,言他在家已有妻兒,人家老爺大怒,將他狠打了一頓扔出去,這便是我們今日見他這般模樣的因果!而你……你……”翁笛滿面淚水,嘶聲裂肺地哭喊起來:“你因勞累過度,早已重病纏身,今日又過於激動,傷了心脈,奔跑一陣,風熱侵肺腑,過不到兩月便去了……這些事,皆是他在你墳頭上哭訴與我知道的!”

婦人扶著青年慢慢走在山道上,長日將盡,最後的霞光落在她肩頭,為她鍍上一層蒙昧的金光。

“孩兒,為父確實做了錯事,但我真的悔改了。”突然,前方的青年回過頭來,朝翁笛嘆道:“此刻我是真死了求取功名之心,只想著回家同你們母子一道過日子,怎知……怎知她熬不住,卻先去了。”話音剛落,他已流下淚來,在肮臟臉上沖刷出兩條蜿蜒的小溪。

翁笛想不到他還能同自己說話,一時愣住了。四周薄霧開始流動,空中似蕩起層層青灰色的漣漪。漣漪起伏,婦人的身影逐漸變得模糊,一半浮上去,如沙塵般融入灰色天幕中,一半卻沉澱坍塌下來,在他眼前堆成一方小小的墳冢。冷風呼號,鴉鳴淒淒,青年看著他,拿手抹了把臉,皺紋漸爬上他白凈俊逸的臉孔,眼角也開始垂下去,露出淒苦蒼老的容色。

“孩兒,爹為功名所誤,一心想著發達,去享那省城富貴尊榮,誰知汲汲營營半天,卻不得好下場,狼狽回來,心裏悔恨得緊。”他眼角又滲出淚水,低聲說道:“對不住你娘,對不住你……”

翁笛心頭奔湧的熱意和急怒逐漸冷硬下來,像飽經風吹日曬的山崖般尖銳,滿布層層疊疊的錯峰與棱角,對眼前這人的懺悔,他只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你自己沒本事,考不中功名,於是又埋怨起功名本身來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