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龍門

四月間天候多變,熱的時候如進了暑天,日光刺目,蟬鳴吵人,花葉都給曬得蔫下去;涼的時候又如回到二月,除不下雪之外,冷雨陰風帶來的刺骨寒氣一點不比正月裏好受。風吹日曬,寒熱夾攻,許多人便在這春光明媚的四月天裏病倒。

傾枝捂著肩膀,慢慢從柴房裏挪出來。自那日她在廳上撒潑,已在柴房裏禁閉了三天,每日只得半碗粥、半個饅頭果腹。照理說,若循蕭府家法,該凈餓她幾日,讓她徹底反省求饒才是,但府中管家因著當下節氣不好,有些交感時疫的苗頭,怕她受不住,權衡之下仍給了食水吊著,算是法外開恩。饒是如此,傾枝這些年驕橫慣了,名義上是丫頭,其實在府裏頗為橫行,儼然小姐架勢,既不挑水劈柴,也不灑掃織補,每日就跟在太太眼前做些指使人的活計,早把吃苦耐勞的本分忘到了天邊,身子自然也比不得常勞作之人健壯。

這幾日給關在柴房,是傾枝前所未有的屈辱,身為府中小姐的錯覺和飛上枝頭當夫人的夢幻,都在柴房的幹草地上變得一塌糊塗。她心頭急怒郁結,常常一陣哭、一陣喊,披頭散發,在草墊子上打滾,喊著要出去,要吃飯梳洗,頭一天便將送來的粥和饅頭砸在墻角,第二天實在餓不住,才胡亂吃了些;又哭自己命苦,遭小人陷害,將府裏從管家娘子到看門小廝的仆役們紛紛罵了個遍;一會兒,她嚷著要表少爺來救她,要去省城做奶奶;一會兒,要太太主持公道,哭說所有人都欺負她,就是不給太太臉面!這話被外頭看守的人聽見,心頭暗喜,即刻飛報給太太,添油加醋地說將出來。

蕭府主母本頗為喜歡她,看好她機靈逢迎,才撥了她去伺候蕭鳳合,誰知竟惹出這等禍事。蕭鳳合那日在老爺跟前說這丫頭不懂規矩,要攆出去,老爺雖沒表態,但自己在旁已聽見了,不得不給這個遠房晚輩賠不是。蕭鳳合家再勢大,自己好歹一府當家夫人,親戚晚輩面前如此沒臉,不由深以為恨。為此,她心中早對傾枝沒了過往的好印象,變成了狂浪輕浮的帽子。此刻聽人來報,更是大怒,當場砸了茶盅,罵道:“沒臉沒皮的小蹄子,我能教出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麽?!”罵過猶不解氣,怒沖沖去找蕭老爺,說這丫頭不知好歹,我不敢要,趕緊著人來賣出去,由她配給誰。

蕭老爺此前還有些不忍,傾枝小丫頭雖孟浪,但念其父母在府內勤懇多年,不看僧面看佛面,或許還有可教育轉圜之地。此前蕭鳳合說攆人,他便未首肯,如今連夫人都這麽說,怕是確實留不得了。

對這些洶湧襲來的暗潮,傾枝一無所知。她此刻抱著肩膀,病歪歪從柴房裏挪出來,整個人似踩在爛泥裏,每一步都不得要領,偏偏倒倒,歪歪扭扭,如一只醉酒的蛙。她低著頭,只當看不到周圍投來的目光,這些目光充滿嗤笑、愚弄、竊喜,和一絲不懷好意的同情。傾枝肩上被蕭鳳合砸傷的地方沒有好轉,反而紅腫起來,傳來陣陣疼痛,撕扯得她頭都跟著疼起來。這三天只一點粥面果腹,根本吃不飽,加上時氣寒熱,額上陣陣發燒。但傾枝還是盡力挺直了背脊,努力走回自己房間。

房裏空蕩蕩的,床鋪也給拆了,傾枝愣了愣,走到櫃子邊,打開一看,她的衣服都不見了,空空的木板上還殘留著一絲熟悉的熏香味。她如遭雷擊,撲到桌前拉開抽屜,頭花、簪子、包括僅有的那一支步搖,都不見了!

傾枝愣在當場,可怕的預感漸漸在她心底彌漫,忽聽門扉一響,一個婆子走進來,冷冷對她說道:“府裏不留你了,這就隨我出去。”

“……我的衣服呢?首飾呢?”傾枝回頭問道。

“太太吩咐過了,你那些衣服都不許拿,留給好丫頭們穿。”婆子滿面鄙夷,冷得如夜裏的寒霜。

“我……我不去。”傾枝靠在桌邊,緊緊抓住桌角,身體慢慢弓起來,像只臨陣的野貓。陣陣寒氣從她腳底傳上來,刺得脊椎都疼了,恐懼在心底蔓延,她從未設想過的最可怕的事,從暗處向她露出了惡意的笑容——她一直不甘心僅是在蕭府當丫鬟,想到更廣闊的世界去,同一個如蕭鳳合般青春英俊,又有詩書財勢的耀眼男人一道,青雲直上,享盡榮華,去看在桂川縣一輩子也看不到的繁華綺麗。可是,她從未想過,若離了從小生養她的蕭府庇護,她孤身一人,還能往哪裏去?

“由不得你。”這婆子冷笑一聲,走過來抓住她胳膊就往外拖。“老爺太太都吩咐了,今日就帶你出去,契已放在了王婆子那裏,待你過去就畫押。你運氣好呢,或能配個小子,運氣不好,那就賣與皮貨商人做粗使,再不濟,窯子裏也總有你的空兒!”她咬牙切齒,說得繪聲繪色,面上一團團肉如有各自生命般,隨她的語氣躍動不停,在屋裏黯淡的光線中顯得尤為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