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癡夢(第5/9頁)

那人聞言沉默了,抱著頭慢慢蹲下去,渾身顫抖。翁笛並不理睬他,繼續說道:“娘親死後,你整日借酒消愁,喝得渾渾噩噩,滿嘴亂說亂罵,一會兒打自己耳光,說你自個兒沒本事,對不住娘;一會兒又把我抓來責打,說是我淘氣不知長進,才累死了娘。你瘋瘋癲癲,喜怒無常,每日都要喝酒,欠下一堆酒錢,還得靠我滿山割草打柴去還賬……你一喝酒必爛醉,醉了就摔杯砸碗,糟蹋得家裏沒一件好東西!我那時不過六、七歲光景,跟著你過活,整日惶恐不安,只記得娘死前叮囑我要好生讀書,以後考取功名,光耀門楣,這也是你這輩子的心願。我記著這話,便拼了命去苦讀,可是……”

“是爹錯了。”這人深深低下頭,埋在手臂裏,只肩頭不住聳動。“……爹行差踏錯,不敢同你母子講,省城裏那大戶人家攆我時已放出話來,但凡他們當家老爺在一天,榜單上就別想有爹的名字……功名無望,你娘……你娘又去了,爹一時受不住打擊,每日便沉溺在酒裏,還凈拿你撒氣。”他蹲在地下,雙手捂著臉,哭得哽咽難擡。昏芒灰幕中,他的身影呈現小小一團黑影,似一只縮在殼裏的龜。

翁笛一番控訴,心頭沉睡的怒意再次高漲,似股股奔湧的熔巖沖開了冷峻的巖石,噴薄出鮮紅火燙的痛楚,將他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填滿。他揮舞雙手,大聲罵道:“你自己無恥又無能,先前做美夢,念念不忘要考功名,如今自己沒考中,回頭又怪罪功名本身是禍害,不許我讀書!我每日苦學,你見了便打罵,說我不知好歹,就是這功名累死了娘,我卻還要去學,讀什麽書?!我辛苦抄來的書本你扔了,字貼兒你燒了,連我攢下來要給先生的束脩,你都偷了拿去換酒;甚至上學堂大鬧,讓先生不許教導我!”

怒濤般的指責不斷落到這人頭上,他依舊捂著臉,蹲在地下一動不動,嘴裏喃喃反復:“孩兒,過去是爹不對,可是如今你……”

“有何可是?!”翁笛滿臉通紅,咬牙切齒,“如今你還有何‘可是’?!我這許多年來,就沒有見過你這樣的爹!”他越發激動,拳頭在空中揮舞,擊打出砰砰的聲響,突聽得耳邊有人喚道:“少爺,少爺!”

翁笛一個激靈,渾身劇震,霍然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皆是房中光景,自己正滿頭大汗地躺在床上,恍惚間,似不知身在何方。

方才一切,皆是夢麽?

翁笛呆了片刻,聽得自己心跳如擂鼓,手掌上傳過陣陣麻痛,掌心裏已拍得通紅,定是方才夢中連連拍打床壁所致。四下一看,見身側被褥淩亂,酒罐翻倒在地,床邊圍著兩個心腹仆人,均滿面驚疑,擔憂道:“少爺可是魘著了?”

翁笛神思尚有些恍惚,聞言搖搖頭,又點點頭。心腹看他這般,上前扶他坐起,安撫道:“少爺定是這些日子太累,一時才遭了夢魘,莫在意。”

“嗯……無事。”翁笛漸漸冷靜下來,強迫自己不去多想那個怪異的夢境,閉目歇息片刻,對二人道:“有事麽?”

“蕭公子請您。”一心腹答道:“方才蕭公子譴人來下了貼兒,請少爺您過府一敘。”

“可有說是為何事?”翁笛抹了把額頭的汗,心下疑惑。蕭鳳合這一路雖有禮,但並不熱絡,頗有些看不起自己的意思,怎突然就請自己過去?莫非……自己終於投了他的緣不成?翁笛心頭一喜,想起前些時日聽聞的傳言,復又一憂,自己同賴老爺來往的事……傳聞賴家與蕭家似乎不合。但不論如何,若真能入了蕭鳳合的眼,比起依附賴融,可更得力多了。想到這裏,翁笛心裏又燃起一絲隱秘的希望。心腹見他臉上神色陰晴不定,想了想,搖頭道:“那邊並未說是為何事,只言待少爺醒了,煩請過府一敘。”

迎香站在階下,盯著西廂房緊閉的房門。之前龍蒴說要繼續替翁老爺子傳話,燃了夢甜香,自己看他專注,便合上門出來。鬼神之法她一竅不通,這用香引路的法門也僅是聽他提過,並不知如何運作。此刻估算著香燃盡的時間應差不多了,卻不見龍蒴開門出來,迎香心頭十分好奇,又有一絲擔憂,從自個兒的檐下慢慢踱到了西廂房門口,正猶豫要不要上前敲門,只聽房門上哢嗒一聲,龍蒴捧著香爐出來了,面色如常,並不見傳說中施法過後的疲態。迎香湊過去,興沖沖地問:“如何?此次還順利麽?”

“挺好。”龍蒴將灰燼倒在院中一株桂樹下,笑道:“你制的香十分頂用,繪得栩栩如生的場景,該傳的話也講完大半了。”說罷,他將地下泥土撮些起來,在指尖上一揉,再細細撒在香灰上,那些灰便如泥鰍般朝下鉆去,簌簌有聲,很快融入泥土中,再不見一絲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