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迷霧

馬克熬了一夜(幾乎整夜無眠),又熬了半天,才能再次面見副總監。去見他時,馬克的心智已經飽受磨煉,準備不計條件,接受任何工作。

“我把表格帶來了,先生。”他說。

“什麽表格?”副總監說,馬克這才發現和他談話的威瑟變了個人。他還是心不在焉,但那彬彬有禮的態度消失了。此人恍在夢境一般地看著他,好像和他之間有千裏之遙,但是眼神裏有種朦朧的憎惡,一旦兩人面對面,這憎惡就可能變成強烈的仇恨。他依然微笑著,但笑容裏有種貓一般的神色;嘴唇的線條時而變化,好像暗示著要大作咆哮。馬克是他玩弄於股掌之中的一只小老鼠。在布萊克頓的“進步派”裏,馬克所要面對的只是學者,他自己也被認為是知名的研究員之一,但在伯百利這裏,感覺就不同了。威瑟說他理解馬克已經拒絕了這個職位。他也無能為力再重發職位邀請。他說得含糊不清,又話裏藏針,說馬克和其他人關系緊張、摩擦不斷,說馬克行為欠妥,說他到處樹敵的危險,還說國研院是如何不能容一個剛來一個星期就看來和其所有成員都吵過架的人。副總說到他和“你在布萊克頓的同事們”就此交談過,也完全證實了他的觀點,這時他的話就更晦澀和有威脅性了。他說他懷疑馬克是否能勝任一份學術職位,但也拒絕要給馬克任何建議。他話裏有話,低聲細語,把馬克說得沮喪萬分,這時才像扔骨頭給狗一樣扔給馬克一個職位:試用期間薪水六百鎊一年(大約是這個數,他說他不能代表研究院做決定)。馬克接受了,不過他即便此時還打算搞明白一些問題:他該聽命於誰?他要住在伯百利嗎?

威瑟回答說:“斯塔多克先生,我想我們已經說起過靈活性是研究院的宗旨。除非你把國研院的會員席位當作工作而不僅僅看作任務來完成,否則我憑心說,你還是不加入我們的好。這裏沒有鐵飯碗。我恐怕不能說服委員會專門為你的利益而專設一個與世隔絕、毫無意義的崗位,讓你幹完特意減輕的工作之後,就自作主張打發時間。請讓我說完。斯塔多克先生。正如我之前所說,我們更像是個家庭,或者說,只有一個共同的性格。你所說的那種(那真是太糟了)‘聽命於’某幾個上級,而對其他同事則任意擺出一步不讓的態度,這是絕不允許的。(我必須請你不要打斷我。)我不希望你以此種心態去工作。你要讓自己有所作為,斯塔多克先生——在各方面都有所作為。我認為研究院容不得那種為自己一己之利張目的人,這種人以森嚴的條令來給自己的職責劃下界限,一旦超出其職權範圍,就不肯伸手相助。另一方面,我指你自己,斯塔多克先生,若你任由自己從真正的工作上分心,而未經許可施手協助同事的工作——或者更糟,受到他人幹擾——那也是同樣有害的。別人漫不經心的建議不應當讓你分心,或浪費你的精力。集中精神,斯塔多克先生,集中精神。還有自由給予和索取的精神。如果你能避免上述的兩類錯誤,那我認為,我對你的某些由於你的行為造成的不愉快的印象(這是我們得承認的事實)就可能改觀。不,斯塔多克先生,我不能再和你談下去了。我的時間都滿了。我不能再為這種談話煩神了。你得自己找到自己的位置,斯塔多克先生,早安,斯塔多克先生,早安吧。記住我說的話。我在竭盡所能地幫助你。早安吧。”

馬克勸慰自己:要不是他拖家帶口,這次面談的羞辱他一刻也受不了。這讓他感覺把責任卸在了珍身上(盡管他沒有說出口),也讓他能夠盡情想象,如果沒有珍來讓他煩心,他會對威瑟說出什麽樣的狠話來——這些話,只要有機會,他還是會說的。這讓他有一小會兒略有竊喜;到喝茶時,他發現他的卑恭開始有成效了。“仙女”示意他過來坐在自己身邊。

“關於阿爾卡山,你還一個字也沒有寫吧?”她問。

“是沒有,”馬克說,“直到今天上午我才決定留下來。我下午可以上來,讀讀你的資料——就眼下而言,我還不知道國研院究竟要我幹什麽呢。”

“要有靈活性,寶貝,靈活性。”哈德卡索小姐說,“你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要幹什麽。別人要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最重要的是,別再去煩老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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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陸續發生的一些事情,日後才看出端倪。

籠罩著艾奇斯托和伯百利的霧氣,仍未消散,變得更為濃厚。艾奇斯托的人會認為霧氣“從河上來”,實際上霧氣籠罩著整個英格蘭中心地區。整個艾奇斯托鎮大霧蒙蒙,墻濕得能滲出水,桌子潮得能寫字,白天幹活也要點燈。曾經的艾奇斯托森林已經變成工地,不過也不再讓老古板們苦惱,只是在看不見的地方傳來叮當聲、轟鳴聲、喧囂聲、吼叫聲、咒罵聲和金屬的嘶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