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薩拉森人[1]之首

“這是我做過的最可怕的夢。”第二天早晨,珍如此說。她坐在藍室裏,身邊是導師和格雷斯·艾恩伍德。

“是啊,直到短兵相接開始前,你的職位可能是最艱難的。”導師說。

“我夢見我在一個黑暗的屋子裏,”珍說,“屋裏有股古怪的氣味,還有種低沉的嗡嗡聲。然後燈就亮了——但燈光並不太亮,有很久我都沒意識到我在看什麽。當我發現之後……要不是我盡量克制著不驚醒,我早就嚇醒了。我想,我是看到一張臉浮在我面前。是一張臉,不是一個頭,你懂的我的意思吧?就是那樣,臉上有胡須,還有那鼻子和眼睛——起碼來說,是看不見眼睛的,因為臉上戴了有色眼鏡,但是眼睛上面,好像就空無一物了。最開始是沒有的。後來我漸漸習慣了那燈光,就駭然吃了一驚。我原以為那臉是一張面具,系在一個氣球之類的東西上。但其實不是那樣的,根本不是。或者說,看起來有點像個人,圍著阿拉伯式頭巾……我說得真是亂七八糟。那東西,其實是個頭(不是個完整的頭顱),頭顱頂部已經被截去了,而且……而且……好像頭顱裏面有些東西溢了出來。亂糟糟的一大堆從殘破的頭顱中膨脹了出來。那東西被某種化合物包裹著,不過那化合物還很薄。你能看到這頭顱在痛苦地痙攣。即便我很受驚嚇,都還記得我當時想著,‘哦,殺了它吧,殺了它吧,結束它的痛苦吧。’但只這麽想了一秒鐘,因為我發現這不是幻象,真的。那臉看起來發綠,嘴大張著,非常幹燥。你要知道,開始沒發生別的事情,我就看著那張臉,看了很久。很快我就發現那頭顱並不是漂浮著的。而是固定在一個支架上,或者說擱架,或者說基座上——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還有些東西從架子上垂下來。我是說,從脖子上垂下來。是的,那頭顱還有脖子,還有某種領子一樣的東西圍著脖子,但是領子下面則什麽都沒有了;沒有肩膀,也沒有身體。只有那些垂下來的東西。在夢裏我本認為這是一種新的人類,只有頭顱和內臟:我以為那些管子都是它的內臟。但是突然——我也不知道是怎麽的,我看出那些管子都是人造的。小橡皮管和橡皮球,還有小金屬件。我看不明白。所有的管子都伸進了墻裏。然後終於發生了一件事。”

“你沒事吧,珍,你還好嗎?”艾恩伍德小姐說。

“哦,是的,”珍說,“目前還好。就是不知為什麽不願說這個夢。嗯,突然之間,就像某個馬達突然發動一樣,頭顱的嘴裏吐出一口氣,發出一聲難聽的摩擦聲。然後又是一聲,這頭顱似乎依著節奏——呼,呼,呼——就像是在呼吸。然後最可怕的事發生了:它的嘴角開始流水。我知道這聽起來挺傻的,可我有點為這頭顱感到難過,因為它沒有手,不能自己擦嘴。和周圍比起來,這頭顱看起來小小的,我就是這麽覺得的。然後,頭顱的嘴開始動了起來,甚至舔了嘴唇。就像在調試機器一樣。看到這一幕,你會覺得那頭顱就像是活的一樣,可是口水滴到胡須上,胡須都是僵硬已死的樣子……然後三個人進了屋,都穿著白衣,戴著面罩,走路之小心,就像貓在墻頭一樣。一個是大胖子,另一個則是高大而削瘦。第三個人……”珍此時違心地頓了一頓,“第三個……我想那是馬克……我是說我的丈夫。”

“你不能肯定嗎?”導師說。

“能,”珍說,“那就是馬克,我知道他走路的樣子。我還認得出他的鞋。還有他的聲音。那就是馬克。”

“我很抱歉。”導師說。

“然後,這三個人走過來,站在那頭顱面前。他們鞠躬。說不準那頭顱是不是在看著他們,因為它戴著墨鏡。頭顱繼續發出有節奏的呼哧呼哧的噪音。然後就開口說話了。”珍說。

“說的是英語嗎?”格雷斯·艾恩伍德問。

“不,是法語。”

“它說了什麽?”

“我的法語不好,不能聽懂它的話,它說的話很怪。開始說的時候——就像一個喘不上氣的人,我找不出合適的說法。當然了,它也沒辦法左右轉頭——沒法像個活人那樣轉頭。”

導師又開口了。

“他說的,你能聽懂哪怕一點嗎?”

“不多。胖子好像在向它介紹馬克。它對馬克說了一些什麽。馬克盡量去回答。馬克的話我倒是聽得很明白:他的法語不比我好多少。”

“他說了什麽?”

“他說了什麽‘只要有可能,這幾天就去做’。”

“就這些嗎?”

“差不多。你看,馬克也受不了了。我知道他受不了的:我還記得,在夢境中,我還愚蠢地打算告訴他哩。我看出他快要昏倒了。我想我當時打算對另兩個人大喊‘他要昏倒了’。不過當然我喊不出來。馬克也感覺毛骨悚然。後來他們帶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