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真正的生命相遇了”

馬克在牢房裏,外面的日夜交替已經無所區別,因此,他也不記得是過了幾分鐘,還是過了幾小時,他又一次醒來,又一次面對弗洛斯特,依然滴米未進。教授過來是問他,對最近這次談話是否想清楚了。馬克認為,假裝欲推還就,擺擺架子,會讓他最終的投降更為可信,就回答說,只有一個問題還讓他困擾。就是他不太明白,若與巨靈合作,是只有他自己,還是全人類都必然會獲益。他說他看得很清楚,大部分人雖然將其動機誇大為愛國主義,或者對全人類的責任,但是其動機實際上完全是生理機能所產生的,只是隨著不同社會的行為模式不同而有所區別。可他還沒有看出,有什麽能取代這種非理性的動機。今後應從事哪個行動,譴責哪個做法,又以什麽為標準呢?

“要是你堅持這樣來提問,”弗洛斯特說,“我想瓦丁頓[1]已經說出了最好的答案。存在就是合理。改變以求發展的欲望,我們稱之為進化,之所以是合理的,因為這是生物體共有的特點。最高級的動物和巨靈之間的聯系之所以合理,是因為他們正在聯系,這種關系應該加強,是因為其正在加強。”

“那麽,你認為,詢問宇宙發展的總方向是不是對我們有害,這也是毫無意義的了?”馬克問。

“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意義。”弗洛斯特說,“通過觀察可知,你所要做的判斷,實際不過是情感的發泄。赫胥黎[2]本人也只能用一些沖動的詞來抒發此情,例如‘生死搏鬥’或‘殘酷無情’。我說的是那個著名的羅曼斯演講[3]。如果我們能將這所謂的生存競爭看作如會計精算法則一般無二,那我們的觀點,正如瓦丁頓所說,‘就像定積分一樣冷靜了’,感情也就隨之消失。而由感情產生的,所謂心外更有價值標準的這個虛偽的觀點也會隨之消失。”

“如果正如當前的趨勢一樣,大勢所趨是要毀滅一切有機生命,那依你這話,這也是合情合理,並且是‘好的’嘍?”馬克說。

“當然了,”弗洛斯特答道,“要是你堅持以這樣來表達這個問題。實際上這個問題毫無價值。這種以方法和目標為前提的思維方法,繼承自亞裏士多德,而他本人也不過依據鐵器農業社會的一些經驗,將某些方面信以為真而已。動機並不是行動的原因,而是行動無意造成的。你考慮這個,純粹是浪費時間。當你獲得真正的客觀之後,你會認識到,不僅有些動機是生理性的,而是所有動機都是動物性的、主觀的副現象。到那時候,你就沒有動機,也不需要動機了。取代動機的是什麽,以後你就清楚了。你的行動不但不會因此變得貧乏無力,而且會變得更有效率。”

“我明白了。”馬克說。弗洛斯特所解說的這套道理,他不可能不熟悉。他立刻認識到,之前他所一直信奉的思想,也會自然得出一樣的結論,而他現在則對這理論厭惡得無以復加。他認識到自己的看法會得出和弗洛斯特一樣的結論,再加上他在弗洛斯特臉上讀出的內容,還有他在這間監室裏的遭遇,這些交織起來,使他徹底改變了立場。世上所有的哲學家和福音傳教士的說教都不會有如此好的效果。

“這就是為什麽我們要對你進行培養客觀的系統訓練,”弗洛斯特還在說,“其目的是把你一貫以來作為行動依據的那些想法,從你的思想中挨個消滅。這就像殺死神經一樣。本能的所有喜好善惡,不管是假裝出自倫理、出自審美,或是邏輯,都要被徹底消滅。”

“我知道了。”馬克說,可內心卻在想,他此刻想把弗洛斯特教授的臉打成漿糊的本能欲望,想要消滅可不容易啊。

然後,弗洛斯特帶馬克走出監房,在隔壁屋讓他吃飯。屋裏同樣點著燈,沒有窗戶。馬克吃飯時,教授站著一動不動地看著。馬克不知道吃的是什麽食物,也不覺得可口,但他現在實在餓壞了,即便想拒絕也拒絕不了。吃完飯之後,弗洛斯特帶著他進了頭顱那間房的等待室,他又一次不得不脫下衣服,穿上外科大夫的大褂,還戴上一副面罩。然後教授帶他進去,走到那個大張著嘴,滴著口水的頭顱旁邊。讓馬克吃驚的是,弗洛斯特對那頭顱毫不在意。他帶馬克穿過屋子,走到比較遠的那面墻邊,一扇窄小的、有尖拱的門旁。他立住腳,說:“進去。你在裏面看到了什麽,都不能和任何人說。我一會兒就回來。”然後他打開門,馬克就進去了。

乍看起來,這個房間令人大失所望。這似乎是間空蕩蕩的會議室,裏面有張長桌子,八九把椅子,掛著些圖畫,在一角還有架巨大的活動梯(這倒是很古怪)。這裏也沒有窗戶;開著電燈,比別處更像是日光——像是室外冰冷灰暗的日光,而且屋裏沒有火爐,所以盡管溫度並不太低,卻讓人感覺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