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5年12月8日

今天又有兩場葬禮,是為兩名曾經駐守在院子裏的士兵舉行的。據我所知,父親的男仆迪格維德先生,出席了為那名上尉舉辦的葬禮,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我們家沒有人去參加另一個人的葬禮。此刻在我們身邊有如此多的死亡與悲痛,似乎已經根本沒有空間再容納更多的傷痛了,雖然這聽起來有些冷酷無情。

我八歲生日之後,伯奇先生就成了我們家的常客,他要麽陪著珍妮在院子裏散步,或者帶她坐上他的馬車去城裏遊玩,又或者坐在會客廳裏一邊喝茶和雪莉酒,一邊跟女士們講軍旅生涯裏的故事,不然就是在跟父親會談。顯然他想娶珍妮,而且這門婚事也得到了父親的祝福,但也有人說伯奇先生要求推遲舉行婚禮:因為他希望能先讓自己變得盡可能的富裕和成功,這樣珍妮就能得到一位配得上她的夫婿,而且,為了維持珍妮已經習慣的生活方式,他已經看中了一間位於南華克的宅邸。

當然父親和母親對此都很開心。但珍妮卻沒那麽高興。我偶爾會看見她紅著眼睛,而且她開始有了一種迅速跑出房間的習慣,要麽是處於勃然大怒的痛苦之中,要麽就是用手捂著嘴,強忍淚水的樣子。我不止一次聽見父親說:“她會回心轉意的,”還有一次他斜著瞥了我一眼,然後翻了翻眼睛。

正當她因為未來的重壓而日益衰弱時,我卻帶著對自己的期待茁長成長。我對父親的愛是如此的純粹而廣博,這種愛簡直是在不斷地威脅著要吞噬掉我:我不僅是愛他,我完全是在崇拜他。有時候,就好像是我們兩人在分享著一個全世界沒有其他任何人知道的秘密。比如,他經常問家庭教師教了什麽,他專心地聽我說完,然後說,“為什麽?”每當他問我某些事情,不論是關於宗教、倫理還是道德,他都會知道我給的答案是不是靠著死記硬背,又或者是在鸚鵡學舌,然後他會說,“好吧,你剛剛告訴我的只是老菲林先生是怎麽想的,”或者,“我們知道幾個世紀前的作家是怎麽想的。但你這裏是怎麽說的呢,海瑟姆?”然後他把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胸口。

我現在才意識到他在做什麽。老菲林先生教給我的是事實與絕對真理;而父親卻在要求我去質疑它們。老菲林先生授予我的這些知識——它們源自何方?是誰掌握著羽毛筆,我又為什麽應該相信那個人?

父親過去常說:“意欲眼界不同,思想必先不同,”這聽起來有點兒傻,你或許會覺得好笑,或者也許等幾年以後,當我回首過去時想到這句話自己也會覺得好笑,但有時候我又覺得好像我的思路確實變得開闊了,能感覺到我是在以父親的方式在看待這個世界。他看待世界的方式是旁人所沒有的,所以它似乎就是這樣的:這種看待世界的方式,是一種挑戰真理的方式。

自然,我跑去質疑老菲林先生了。有一天,我在聖經課上挑戰了他,結果為自己掙到的卻是他用手杖對我的手指節一陣好打,還有他會把此事告訴我父親的承諾,他也確實這麽做了。後來,父親帶我去他的書房,關上門以後,父親咧嘴一笑,用手輕輕拍著他自己的一邊鼻子。“海瑟姆,通常來說,最好還是把你的想法埋在自己心裏。隱藏於眾目睽睽之下。”

所以我這麽做了,然後我發現自己在觀察著周圍的人,試圖看透他們的內心,好像我也許能用某種方式領悟他們是怎麽看待世界的,是老菲林先生那種方式,又或者是父親那種方式。

當然,現在寫下這段話,我能意識到自己是有些狂妄自大了:我感覺自己有著超越年齡的成熟,而這一點其實不管是在我十歲的現在,還是在我八九歲的時候,都一樣並不引人注目。也許是我目空一切,傲慢到了讓人無法忍受的程度。也許是我覺得自己已經是家裏的小大人了。到我九歲的時候,父親送了我一副弓箭作為生日禮物,我在院子裏練習射箭,心裏希望道森家的女孩們或者巴雷特家的孩子們能從窗戶裏看著我。

自從我在門邊跟湯姆說話到現在已經過去超過一年了,但我有時仍會在那裏徘徊,希望能再次遇到他。父親樂於談論一切話題,除了他自己的過去。他從不談論他到倫敦之前的生活,也從不談起珍妮的母親,所以我依然抱著希望,不論湯姆究竟知道些什麽,對我來說都可能具有啟發性。而且,當然,除此之外,我也想要交個朋友。不是父母、女傭、家庭教師或者導師——這些我有很多。我只是想要個朋友。而且我希望這個人是湯姆。

當然現在這永遠不可能了。

他們明天就要埋葬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