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5年12月7日

我感覺自己有如消失不見,仿佛我已經陷入了一個介於過去與未來之間的世界。周圍的成年人緊張地對話著,他們面目憔悴,女士們則哭泣不止。火焰並未熄滅,當然,除了我們幾個人,還有那些從燒毀的宅邸裏搶救出來的財物,整座房子裏空空蕩蕩,始終讓人覺得寒冷。屋外已經開始飄落雪花,而室內則滿是冷入骨髓的悲傷。

除了寫日記,我幾乎無事可做,我希望能把自己截至今日的人生故事都記錄下來,但似乎要說的話比我原先所想的要多得多,而且,當然我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辦。葬禮,今天是伊迪絲的葬禮。

“你確定嗎,海瑟姆少爺?”貝蒂先前過來問道。她的額頭因為憂慮堆起皺痕,雙眼則透著疲憊。多年以來——就我記憶所及——她一直在協助伊迪絲的工作。她同我一樣失去了親友。

“是的。”我說,我穿上平日的衣服,為了今天,我系了一條黑領結。伊迪絲在這世上一直孤苦伶仃,所以聚集在樓下舉行葬禮餐會的都是幸存下來的肯威家人與傭人們,席上有火腿,麥芽酒與蛋糕。餐會結束之後,殯葬公司的人已經喝得有些醉意,他們把她的遺體載上靈車,準備送往教堂。我們在靈車後面坐上了悼喪的馬車。我們家只需要兩輛就夠了。葬禮結束之後,我回到了我的房間,繼續記述我的故事……

在我跟湯姆·巴雷特對話幾天以後,那些話依舊在我腦海裏盤桓不去。所以,有天早上我和珍妮一起單獨待在會客廳裏的時候,我決定問問她這件事。

那時我就快八歲,而珍妮已經二十一歲了,我們倆的共同之處,就跟我與那個運煤的人之間的共同之處一樣少。如果按我想的話,可能還更少一些,因為至少那個運煤的人和我都喜歡笑,而我很少看見珍妮面露微笑,更別說是大笑了。

她有一頭閃亮的黑發,她雙眼烏黑,而且……嗯,要是我就會說“睡眼惺忪”,雖然我曾聽到有人形容那雙眼是“深邃憂郁”,甚至於,曾經有過至少一位愛慕者說她擁有“朦朧迷離的眼神”,不管那究竟是什麽意思,珍妮的外貌是個熱門的話題。她是個絕色的美人,或者說我經常聽別人這樣講。

但對我來說並非如此。她只是珍妮而已,她總是拒絕和我一起玩,我早就放棄再去問她了,每當我想象她是什麽樣子的時候,她總是坐在高背椅上,低頭做縫紉,或者是刺繡——不管她做的是什麽,總是要拿著針和線。而且還繃著臉。愛慕者們說她有朦朧迷離的眼神,我管這叫繃著臉。

關鍵在於,盡管我們就像是各自生命中的過客,像是在同一座港口周圍航行,雖然擦肩而過卻從無交集的不同船只,但我們卻有著同一個父親。而珍妮比我大十幾歲,她比我更了解父親。所以盡管多年以來,她一直說我太笨或是太年輕所以無法理解——或者是太笨而且太年輕所以無法理解;甚至還有一次她說的是太矮所以無法理解,不管那是什麽意思——我還是常常試著跟她交談。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因為,就像我說的,離開的時候我總是糊裏糊塗。也許我是為了激怒她。但在這個特殊的場合下,在我跟湯姆對話大約幾天之後,跟她聊天就只是因為我真的非常好奇,想要搞清楚湯姆的話是什麽意思。

所以我問她:“別人都是怎麽說我們家的?”

她誇張地嘆了口氣,從針線活裏擡起頭來。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自大狂?”她問道。

“就是——別人都是怎麽說我們家的?”

“你是在講那些流言蜚語?”

“如果你願意這麽理解的話。”

“你在乎這些流言做什麽?你是不是有點太——”

“我在乎。”我打斷了她的話,搶在我們的話題轉移到我太年輕、太笨或是太矮之前。

“你在乎?為什麽?”

“有人跟我說了些關於我們家的閑話。”

她放下手裏的針線活,把手裏的東西塞進腿邊的椅墊下面,撅起了嘴唇。“誰?誰說的?他們說了什麽?”

“院子裏那道門邊上的一個男孩說的。他說我們家很怪,還說父親曾經是個……”

“是個什麽?”

“我不知道。”

她微笑起來,又拿起針線活。“所以這就讓你開始胡思亂想了,是嗎?”

“嗯,難道你不想知道嗎?”

“所有我該知道的事,我都已經知道了。”她傲慢地說,“而且我告訴你,我才不在乎隔壁家裏說我們家什麽閑話。”

“好吧,那你告訴我。”我說,“父親在我出生以前究竟是做什麽的?”

珍妮還是會笑的。她占上風的時候就會笑,當她能對某些人施展一點小小的影響力的時候也會笑——尤其是在某些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