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7年6月23日

今天是追悼會,而且……嗯,一會兒細說。

等儀式結束,我從雷金納德身邊走開,在教堂台階上同辛普金先生交談。辛普金先生說他有些文件要給我簽字。母親過世後,資產就是我的了。他擺出討好的笑臉希望我對他目前為止的事務管理充分滿意。我笑笑,點點頭但不明確表態,告訴人們我想要一點時間獨處,便裝作思慮重重的樣子,一個人偷偷溜了。

我沿著街道朝下走,希望自己看上去只是漫無目的地散步,一邊注意避讓馬車駛過公路濺起的泥水糞便,一邊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梭:妓女、洗衣婦,套著沾血皮圍裙的小販。但我不是漫無目的。一點兒也不。

一個特別的女人走在前頭,和我一樣獨自涉過人潮,大約也沉浸在思索中。儀式上我見過她:用手帕捂著鼻子,和女傭艾米麗、外加兩三個我不認識的人呆在教堂另一邊。有一次她擡起頭看到了我——肯定是看到了——卻沒有任何表示。難道說貝蒂,我從前的保姆,都沒認出我來?

這會兒我跟著她,謹慎地保持一段距離,以免被她萬一回頭撞見。她到家時天色已晚,或者,那裏是她如今幫工的人家,一棟豪宅矗立在烏炭色的天空下,和安妮女王廣場那座並沒有太大不同。她還當保姆嗎,我很好奇,還是爬上了更高的社會地位?她大衣底下穿的那件是家庭教師服嗎?街上行人變少了,我在她視線外徘徊,觀察她踩著一小段石階下行,來到位於半地下的台階底部,進了屋。

待她從視野裏消失,我橫穿公路,信步走向大宅,我不能讓自己的行跡令人生疑,謹防隔窗有眼。曾經,我就是一個從安妮女王廣場的房間窗戶向外望的小男孩,看著行人來來往往,好奇他們打算幹什麽。這家有沒有哪個小男孩正看著我,疑惑樓下這個男人是誰?他從哪來,要到哪去?

於是我順著宅邸正面的柵欄慢慢經過,偷瞄下方亮著燈的窗戶,我推測傭人住那裏,然後如願看到貝蒂的身影真切無疑地出現在玻璃後面,拉上了窗簾。情報收集完畢。

半夜時我回到這裏,大宅的窗簾都闔著,整條街暗沉沉的,僅有的光亮來自偶爾駛過的馬車上的掛燈。

我再度來到建築正面,飛快地左右環顧一眼,翻越柵欄,悄無聲息地落在另一側的排水溝上。我快步挪到貝蒂那扇窗前,停下來將耳朵貼在玻璃上細聽,直到片刻後確認裏面毫無動靜,才滿意地放開。

抱著極大的耐心,我的手指摸到格窗底部,慢慢擡起,暗自祈禱它別突然吱呀作響。禱告靈驗了。我鉆進屋,將窗在身後關起。

她在床上微微動了動——可能因為開窗透進了新鮮空氣,她下意識感應到我的存在?我像尊雕像般一動也不敢動,等她呼吸重新變得深沉,等我周遭的氣流平定,在片刻之後,我仿佛成了房間的一部分——仿佛我從來就是它的一部分。像一個幽靈。

然後我拔出了劍。

這些日子在外走動,我很少不帶它。多年前雷金納德問過我,何時讓它品嘗鮮血的味道。自不必說它早已飲血許多次了。如果我沒錯怪貝蒂,很快還有下一次。

我坐到床上,劍刃抵住她的咽喉,手捂上她的嘴。

她醒了,霎時雙眼圓睜,布滿恐懼。她囁嚅著嘴唇試圖尖叫,我手掌底下傳來搔癢和顫動。

我摁住她亂動的身體,一語不發,讓她的眼睛適應黑暗,能夠看清我。她一定是認出來了。怎麽能認不出呢,她待我如子地照顧了十年?她怎麽會認不出眼前的海瑟姆少爺呢?

見她停止了掙紮,我低語“你好,貝蒂”,仍捂住她的嘴不放。“我有事情要問你。你回答就得開口。為了讓你開口,我得把手從你嘴上拿開,你有可能想呼救,但假如你喊的話……”我把劍尖壓向她的喉嚨代為表達意思。然後非常輕柔地拿開了手。

她的眼神冷硬似花崗巖。迎上那目光,其中的怒火險些把我憷到,有一會兒我感覺回到了童年,仿佛觸發了記憶裏受過的責罵,不由自主變得乖順。

“換你小時候,我就把你翻過來放在腿上打了,海瑟姆少爺。”她嘶嘶說道,“你多大的膽子,趁婦人熟睡潛進她的臥房?我過去是怎麽教你的?伊迪絲是怎麽教你的?還有你媽媽?”她音量越來越大,“你爸爸是怎麽教你的?”

孩提時代的畏縮揮之不去,我不得不尋求內在的決心和力量,反抗放棄的沖動,拒絕把劍放到一旁說“對不起,貝蒂奶媽”,並保證再也不敢,從此做個好孩子。

想到父親,我就有了決心和力量。

“確實,當年你就像我母親,貝蒂。”我對她說,“確實,我正在做一件可怕、不可原諒的事。相信我,我不是隨隨便便闖進來。而你犯下的事情同樣可怕,同樣地不可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