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兩天以後,我在尖叫聲中醒來。我匆匆忙忙地套上馬褲,沒扣襯衣的扣子就沖出房間,一蹦一跳地穿著靴子。我熟悉那種尖叫聲。那是我母親的叫聲。不久以後,她的尖叫變成了抽泣,同時響起的是我父親的咒罵。那是男人在不幸言中時那種有氣無力的咒罵。

在老橡木棍酒館外的那場搏鬥之後,我回到了酒館裏,想要處理一下身上的傷口和淤青。說到緩和痛楚,有什麽能比喝上一兩杯更有效的呢?正因如此,等我最終回到家中的時候,狀況有些不佳。我所說的“狀況”,即看起來就像剛下戰場的士兵的狀況——就像我這樣,臉上和脖子上都有淤青,衣服破爛不堪。而且又喝了太多太多的酒。

這兩件事的隨便哪樣都很有可能惹惱我的父親,於是我們大吵一架,而我要羞愧地承認,自己在母親面前用了幾個粗鄙的字眼。我父親當然大為光火,為此反手給了我一耳光。真正讓他憤怒的是,那場“鬥毆”——那是他的說法,因為他不相信我是在保護某位女士的榮譽,也因為換作是他肯定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是在工作日發生的。他看到其他人辛勤工作了一整天,而我喝得爛醉,還跟人打架,玷汙了肯威家族的好名聲,更因此埋下了禍根。

“考博雷一家,”他惱火地說,“就是一群卑鄙小人。跟你打架的就是他們,對吧?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你難道不知道嗎?”

果不其然,當我那天早上跑到前院裏,只見身穿工作服的父親在撫慰母親,她的頭埋在父親的懷裏,低聲抽泣著,背對著地上的那個東西。

我捂住嘴巴,看著面前的景象:兩頭死掉的綿羊,喉嚨被人割開,並排躺在血液浸染的泥土上。這麽一來,我們也就知道這些綿羊並非狐狸或是野狗所殺。我們知道,這兩頭羊的死是有理由的。

是一次警告。也是復仇。

“是考博雷他們幹的。”我吐了口唾沫,只覺憤怒就像滾開的水那樣,在我心中沸騰起來。隨之而來的是強烈的內疚。我們都知道,是我的行為導致了這一切。

父親沒有看我。你們應該能想象到,他的臉上寫滿了悲傷和擔憂。我說過的,他是個很受尊敬的人物,而且他很享受這種尊敬帶來的好處:他和競爭對手的關系甚至都帶著禮貌和尊重。他不喜歡考博雷一家,這是當然的——誰又會喜歡他們?——但他從來沒招惹過他們,也沒招惹過任何人。這是頭一次。我們對這種事都很陌生。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愛德華。”他說。我注意到,他甚至不願看著我,而是就這麽抱著母親,目光看著遠處的某一點。“但你最好三思。”

“父親,你覺得我在想什麽?”

“你在想,這樁禍事是你惹出來的。你打算去找考博雷父子說個明白。”

“是嗎?那您又在想什麽?就這麽讓他們逃脫懲罰?”我指了指泥地上那兩具血流不止的綿羊屍體。他們毀了我們的畜群。也破壞了我們謀生的手段。“他們必須付出代價。”

“這是不可能的。”他簡短地說。

“您為什麽說不可能?”

“兩天前,有人邀請我加入某個組織——叫什麽‘貿易團體’的組織。”

我看著父親,忽然覺得自己看到了幾十年後的自己。他曾經是個英俊的男人,但如今臉上滿是皺紋。他那被氈帽寬闊的帽檐遮掩下的雙眼永遠疲憊地低垂著。

“他們希望我加入,”父親說,“可我拒絕了。就像本地的大多數商人那樣,考博雷父子也加入了。他們有貿易團體的保護,愛德華。不然你覺得他們為何能做出如此殘忍的行為?他們有靠山。”

我閉上了眼睛。“我們還能做什麽呢?”

“我們就像以前一樣,愛德華,並且希望這就是結束,希望考博雷一家覺得他們已經挽回了顏面。”他疲憊蒼老的雙眼第一次看向了我。他的眼睛裏看不到憤怒或是責備。只有挫敗感。“現在我得照顧你母親,你能不能幫我把這兒清理幹凈?”

“好的,父親。”我說。

他和母親回到了屋裏。

“父親,”等他們走到門邊時,我大喊道,“你為什麽不加入那個貿易團體?”

“等你長大以後就會明白了。”他頭也不回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