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1715年6月

沒有比火炮聲更響的聲音了。尤其是那聲音在你耳邊響起的時候。

那感覺就像是被虛無狠狠地捶了一拳。爆炸讓你心驚膽戰,頭暈目眩,不知道世界是否真的在搖晃,又或者只是雙眼在欺騙你。也許這根本不重要。也許兩者都是真的。但問題在於,周圍的確在搖晃。

炮彈打中了什麽。船身破碎,木片飛濺。有的人斷手斷腳,還有人在死去的幾秒前低頭看著自己不復存在的下半身,開始尖叫。在炮彈命中之後,你能聽到的只有船殼碎裂的聲音,以及瀕死者的尖叫。

你的反應大小取決於距離炮口有多近。我得說,沒有人能習慣火炮發射的響聲,那感覺就像在你的世界裏撕開了一個口子,但訣竅在於,你必須迅速恢復過來,而且要比你的敵人更快。

我們當時乘著布拉馬船長的船,在離開古巴的布埃納維斯塔海角時,英格蘭人發起了攻擊。我們把那艘雙桅帆船上的船員叫作“英格蘭人”,雖然我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是英國人,我自己也在英國土生土長,並在心中視其為故鄉。不過這些對海盜來說毫無意義。海盜是國王陛下的敵人(喬治國王已經繼承了安妮女王的位置),是王室的敵人,因此也就是王家艦隊的敵人。因此當我們在地平線上看到那面紅色旗幟,察覺那艘乘風破浪朝我們駛來的護衛艦,還有甲板上跑來跑去的人影時,我們所說的只是:“有船帆!英格蘭人攻過來了!英格蘭人攻過來了!”根本沒去在意自身國籍之類的細節。

光是生存這件事已經夠我們忙的了。

那艘船接近得很快。我們正想轉向離開它的火炮射程,它卻已直沖過來,與我們的船首擦身而過,我們甚至能看清對面船員的眼睛,他們嘴裏閃閃發光的金牙,還有手裏的利器反射的陽光。

那艘船的側面噴出一團團烈焰:排炮發射了。金屬撕裂了空氣。炮彈命中之時,船殼應聲破碎。這個白天原本就細雨綿綿,但彌漫的硝煙讓周圍仿佛夜晚。硝煙鉆進我們的肺裏,讓我們咳嗽連連,呼吸滯澀,也加劇了我們的混亂和恐慌。

然後那種天搖地動的感覺便會湧現,你會心驚肉跳,不時揣摩自己是否中了彈,是否已經死去,也許自己早就上了天堂。更可能的情況是——至少對我來說——下了地獄。這麽說的話,我肯定是身在地獄之中,因為地獄裏就是這樣煙霧騰騰,到處都是火焰、痛苦和尖叫。所以無論死去與否,都沒什麽不同。無論如何,你都身在地獄。

聽到第一發炮彈命中的聲音,我擡起雙臂護住自己。幸好如此。我能感覺到原本會刺進我的臉部和雙眼的碎木片嵌進了手臂裏,那力道足以讓我蹣跚後退,然後絆倒在地。

他們用的是棒狀彈。只要距離夠近,碩大的鐵棒能在任何東西上撞出一個窟窿。這一炮造成了相當大的破壞。那些英格蘭人不打算跟我們打接舷戰。而作為海盜,我們會盡可能減少對目標船只的破壞。我們的目標是登船並搶掠,有必要的話,花上幾天的時間都行。如果擊沉了對方的船,再想拿走戰利品可就難了。但那些英格蘭人——至少是他們的指揮官——要麽是知道我們的船上沒有財寶,要麽根本不在乎。他們只想消滅我們,以這個目的來說,他們的進展非常順利。

我勉強站起身,發覺有某種溫暖的東西順著我的手臂流下。我低下頭,看到了順著碎木片滴落的鮮血。我齜牙咧嘴地拔出木片,丟到甲板上,在壓抑痛楚的同時眯起眼睛,透過硝煙和雨幕看向對面。

那艘英國雙桅帆船的船員發出一陣歡呼,船身從我們的右舷掠過。接下來便是滑膛槍和燧發手槍噼噼啪啪的槍聲。惡臭彈和榴彈紛紛飛來,在甲板上炸開,造成了更多的混亂和破壞,令人窒息的煙霧懸停在我們頭頂,就像一塊裹屍布。尤其是惡臭彈釋放出的濃郁的硫磺氣體,讓人雙膝發軟,令空氣濃稠烏黑,難以視物,更別提判斷距離了。

但即便如此,我也看到了他,那個戴著兜帽的身影就站在艏樓甲板上。他交疊雙臂,身披長袍,舉手投足都散發出對眼前一切的漠不關心。我能從他的姿勢和兜帽下的那雙眼睛看出來。有那麽一會兒,那雙眼睛定格在了我的身上。

緊接著敵船便被煙霧所掩蓋。在彌漫的硝煙、熾熱的雨幕和嗆人的硫磺氣體中,它就像一條幽靈船。

我能聽見的只有木頭粉碎和人們尖叫的聲音。到處都是死者,散落的碎木板上灑滿了他們的鮮血。透過主甲板上的一道裂縫,我看到了湧入下層甲板的海水,從我的頭頂傳來木頭的嗚咽和橫桅索的斷裂聲。我擡起頭,看到我們的主帆已被鏈彈毀掉了一半。瞭望手倒掛在瞭望台下,腦袋已被削去了大半,其他人開始攀爬橫索處的繩梯,試圖割斷破損的桅杆,但為時已晚。船身已經開始傾側,逐漸沉入水中,就像個正要泡澡的胖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