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犬冢義諾遺托 網乾漫賣歌曲

卻說犬冢信乃戍孝,自從搬到姑父大冢蟆六家,每天在嫌忌中度日,和鄉親們也不能親切交談。只有那個貧民糠助,往日與自己很熟,姑母才允許和他來往。糠助秉性耿直,這個老人雖然不是信乃可談心的對象,但由於他不虛偽,什麽都是直出直入,信乃對這位木訥而近於仁的老人,也十分愛戴,所以路過其門一定進去問候,和從前一樣地交往。

在這期間,糠助的老伴兒於去年秋天去世了。糠助長期患病,但由於家境貧寒,無力買藥,信乃就給了他一兩黃金,以供購藥之資。然而他並未告訴蟆六和龜筱。原來信乃現在還有的這些積蓄是其父番作留下的。番作雖窮,死後卻在其裝甲胄的箱子底下還藏著十兩黃金。他在遺書上寫著:“其三分之一可用作我的埋葬費,其余悄悄帶在腰間,以備汝或朋友急需之用。”想到連身後的事情父親都考慮得這麽周到,實在感恩不盡,他流著淚把金子藏在袖子裏,沒有告訴龜筱等人。當他們問到有無積蓄時,信乃拿出那三兩金子說,此金可供做棺槨墓碑之用。另外在父親五七忌辰的前夜,他又拿出一兩交給姑母供做法筵的酒席費用。蟆六和龜筱對番作死後能有這些錢感到佩服。於是他們問他道:“還有嗎?”他說:“就這些了!”或許如此吧,以後他們也就不再問了。這七八年與姑父母住在一起,那塊番作田只空有其名,自己絲毫也得不到。穿的是些舊衣服,雖然凍不著,餓不著,但得不到好吃好穿的。即使是這樣,他也未動父親遺留的錢財。然而糠助同自己家的狗與四郎曾共過患難,如不解救他的困難,就虧待了他。想到這裏,便偷偷贈金,使糠助夫婦感激得涕淚交流,拜伏在地稱贊他的信義。雖然買了藥,但或許是前世報應,其妻卻故去了,而且從今年七月起,糠助又得了瘟疫臥床不起。由於害怕瘟疫的傳染,人們都不敢靠近他,可是信乃卻悄悄去糠助家,給他煎藥喂飯。有時自己沒有工夫,就偷偷打發額藏去看護他。忽聽龜筱告訴他,糠助已經病危,信乃慌忙趕去看望,見他已經邪熱攻心,雖還神志清醒,但氣息愈益衰弱。信乃跪著湊到枕邊道:“您覺得怎樣?糠助大伯,信乃來看您了。”糠助躺著仔細看了看,想起也起不來,很痛苦地咳嗽兩聲說:“犬冢東家,您來得正好,多年來蒙您照顧,未能報答就要永別了。我今年六十一歲,老伴兒先去世了,沒有什麽積蓄,也沒家屬,雖然似乎沒有牽掛,但只有一件事使我難以瞑目。”說著覺得胸口堵塞,喘不上氣來。信乃急忙給他溫藥,勸他喝下去。糠助潤潤嗓子接著說:“我所牽掛的從未對別人說的,就是我兒子的事情。我原是安房國洲崎附近的土著,以耕種和漁獵為生。長祿三年十月下旬,先妻生了個男孩叫玄吉。生下來很健壯,因他母親產後身體恢復得很慢,孩子缺奶,所以在幼嬰時就患了脾疳。我既要看護他媽媽的病,又得照看孩子,耕種和拉網都幹不了,坐食山空,兩年後便一貧如洗,欠了不少債,連妻子也死去了。年僅兩歲的幼兒我怎麽也養活不了。我求親戚找朋友讓人家給喂著,總算把他養活了,但骨瘦如柴,像小鬼似的。不給養育費人家是不給喂養的,萬般無奈,便偶然生了惡念。洲崎浦是聖地,那裏有役行者的石洞,嚴禁殺生。因此魚類在此聚集,好似生活在沒有人下過網的魚塘。如偷偷撒網,一個晚上就很容易弄到幾貫錢。於是我把孩子暫時寄放鄰居家,趁著黑夜劃船去禁區撈鯛。去的次數多了,被人發覺後就被捕,把我帶到國主廳去。罪責難逃,我被定作冒犯罪,關押在獄。恰好那年秋天是國主裏見將軍的夫人五十子及其愛女伏姬三周年的忌辰,突然實行大赦,我被赦免了死刑。在被釋放的那一天,也由於國主的慈悲,把寄放在村長那裏的幼兒玄吉也歸還給我。俗語說,添麻煩出於好意,我不得不抱著幼兒被驅逐出安房。過了上總前往行德,途中十分艱難,又不慣乞討,我們父子饑餓勞累實在沒有辦法,心想,這是因逃脫不了捕撈役行者放生的魚所應得的懲罰。與其餓死在途中曝屍,還不如父子一起投河。於是在一座不知名的橋上,跨過欄杆將要往下跳時,一個好似武家的信使從橋上過,急忙將我抱住。他拉著我坐下,懇切詢問緣故。我為了懺悔也顧不得羞恥,就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他。那個人聽了很可憐我,說:‘你原來並非惡人,我雖是鐮倉將軍〔指足利成氏〕 家的卑職小吏,但是願做點慈善事。因為我已年過四十,有過孩子但都沒養活,因此多年來我們夫妻一心向神佛祈禱,同時發誓,凡是力所能及的,願意解救別人的困苦。然而你卻不同,有個兒子卻養活不了,父子都想死。世上的人是多種多樣的,那麽就把這個孩子給我吧,我想辦法養活他。’他給我指出一條活路,那時的感激心情是話語難以盡述的,好似在地獄裏遇到了菩薩,就毫無異議一口答應了。我只是感激得擦眼淚,那個人又說:‘我是將軍的信使,去安房拜會裏見將軍,不從那裏回來也難帶這個孩子。這裏有我常住的旅店,可和店主人商量暫時把孩子放在那裏,等我回鐮倉告知妻子後,過幾天再來接他。這個孩子看著很瘦弱,在武藏的神奈川,有治小兒五疳的妙藥,吃了很有效驗。既已是父子關系,能不好好養育他嗎?今後你就放心吧。你若想到哪去,就趕緊去吧!’他說著,從懷中掏出小粒金子(1) 兩枚,給我做路費。同時把腰間帶著充作午餐的飯盒也給了我。我也不便推辭,就收下了,再三給他謝恩後,我便把玄吉交給他。他輕輕抱起來,向原路走去了。我在後邊看著,既高興又難過。這就是我們父子的永別。當時因為惶急,也未得問其養父之名,我也沒告訴他名字。這總算放下了恩愛的重擔,便無限眷戀地從葛飾的行德海濱上船來到江戶。在大冢有點熟人,就流落到這裏,給一家農戶做活。您就出生在這年冬天。次年這家從前的主人籾七去世。經媒人介紹,我做了其遺孀的入贅夫婿。雖然繼承了家業,一升的瓢還是一升,成年被催租子,是連水都喝不上的窮百姓(2) ,被人侮蔑成無知的蠢貨也不敢生氣。每天早晨合掌禮拜,向役小角(3) 謝罪已有十八年,每月的會日連鹹沙丁魚都不吃。多年吃素為了什麽?就是為了玄吉健康成長,能成個有用的人。有關這個兒子的事情,我都沒告訴去年死去的妻子。在臨終時泄露出來告訴您,因為知道您是個非同一般講信義的人。這樣說比望風捕影還渺茫,上哪去找我的兒子呢?可以提供您點線索:鐮倉的前管領〔指持氏、成氏〕 不是番作東家的主君麽?世上傳說成氏朝臣和山內顯定、扇谷定正二位管領不和,在鐮倉待不下去,移居滸我城。後又從那裏被趕出去,最近住在千葉城。因此吾子玄吉也許隨其養父在下總的千葉。如果您去滸我拜見將軍〔指成氏而言〕 ,順便能打聽到玄吉,就悄悄將他的親生父親告訴他。如不知道也就罷了。他若有一點耳聞,就一定會惦著我的。即使眼下我們父子見面恐怕也不認得了,但是他生下來右臉上有塊痣,形狀像朵牡丹花。另外他出生後的第七天夜間,為了祝賀,我釣來一條鯛,用菜刀剖開魚腹,其中有顆珠子,似乎上邊還有字,拿去給產婦看,是個信字。因此就和臍帶一起裝在他的護身囊中,裏面寫著:長祿三年十月二十日生,安房居民糠助之獨子玄吉的胎毛臍帶,及秘藏神賜之珠。這是他母親親手用平假名寫的,雖然寫得不好,但還能認得。如在他懂事之前沒有失落,現在就還會有。這些是證據,不會弄錯的。這些無聊之事,您聽了也一定很難過。今天早晨舌頭很硬,說不出這麽多話來,可是見到您的面,便覺得心情很痛快,這也許類似燈之將滅其光倍增的緣故吧。您是前途有為的青年,定要奮勉發跡。”說著不住落淚。古之賢人有雲:“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糠助的這番話,遠勝過以往。信乃把玄吉的痣和珠子之事與自己聯系起來,很有感觸地說:“大伯,我知道了。今天才知道您的身世,有錯能改,多年來深信吃齋念佛的好處,是人所不及的。再說您的兒子和我有暗合之處,大概是前世的緣分吧。我感到他是我尚未見過面的哥哥。有機會到下總去,我打聽一下那個旅店,即使問不出其養父姓名,證據樣樣清楚,也不會見不到他,您就不必掛念這些了,要勤吃藥,晚間想再來看您。盡管我住在親戚家,諸多不便,然而一旦答應的事情是決不會改變的。您就放寬心好了。”說完又種種安慰,糠助只是合掌拜謝。也許他因哀傷滿腹,不知說些什麽是好。很快已至黃昏,信乃點著提燈,又再勸一次藥,就告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