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除桫欏少年得號 試角抵修驗解爭

當下信乃一改方才的態度說:“真沒想到,我們以為犬飼君已經斷氣,什麽時候你又蘇醒過來了?你是否聽到我們兩個的談話,才制止我自殺的?”文五兵衛也回身松口氣說:“適才我連連呼喚你,抱起來搶救,未能奏效,正在十分惋惜之際,你卻如同酒醉一般,不必醫治就自動蘇醒過來,這樣我就放心了。你不覺難受嗎?”見八聽了,向信乃點頭說:“你說得對,我聽到了你們的談話,這使我一時想起了不少事。你的確是個忠實可靠的舊識良友,今日才在漂流到蘆葦蕩的小船中相見,豈非出人意料?賢德的犬冢君,你的每句話都飽含大義,從而得知你發自肺腑的真情,所以我才堅決加以制止。請先將刀收起來!”說著拿過刀來納入刀鞘,“啊,犬冢君和古那屋大伯,你們見我突然坐起來,一定感到十分驚異。適才從芳流閣的房頂上滾落下來時,知道掉在岸邊的船上,以後我便昏迷過去,流到這個岸邊。覺得似乎有人在枕邊喊我,並聽到我父親和我的名字,使我深感驚詫。這時雖稍有點知覺,但還像在夢裏一般。於是沉靜地詳細聽你們的談話。犬冢君的孝心義膽和古那屋大伯的忠告與議論,我都聽見了。因此才知道我和你被這條船載到行德的岸邊,被相識多年的鄉裏大伯認出來,又死而復生。受到別人的真誠救助,怎能不淚滿胸懷?但又不便突然開口,打斷你們的談話,心想等你們說完再相見,便一直裝著未醒。待看到犬冢君明理仗義,想要自殺時,這才大驚,急忙起來,毫不客氣地將你制止。犬冢君,通過你,我才知道生父的情況,但是請不要把我看作是將君命置之度外只顧個人的蠢貨。讓我先詳細說說我的身世吧!我父見兵衛雖官卑職小,平素卻好施陰德,不尚虛偽,因此從小收養我,向人家要奶喂我,其恩無異於親生父母。但是從我懂事時他就毫不隱諱地告訴我,我是他的養子。有時雙親對坐將我喚到膝邊,將當時收養的情況講給我聽。他說你生父的遺物就只有現在腰間所戴的這個護身囊。那裏有幾樣東西,在包臍帶的紙端有字,上寫著:‘長祿三年十月二十日生。安房居民糠助之獨子玄吉的胎毛臍帶等等’。是女人之筆跡,想是你母親書寫的。然而你的生父當初被驅逐出安房到處流浪,不知投奔何方,只聽說你的生母在那一年死去,你的生身父母,都是如此薄命的。為了你的父母和你個人,長大後永遠不得有歹心!聽了他這樣的諄諄教導,當時我幼小的心靈感到非常悲傷、羞慚和淒涼,只是以袖掩面痛哭流涕,整天心情苦悶,郁郁不樂。從那以後我就立志,為了父母不能虛度時光,如不能揚名聲興家業,則何以報答養育之恩和為生父雪恥。因此習字、讀書和學習武藝都不甘落在別人後面。夏夜囊螢,冬季映雪,忍饑不眠,心裏只想著這一切都是為了父母。這樣努力了幾年,去年春夏之交的三月間父母雙亡,人的悲傷莫過於失去父母。哀傷的眼淚還未幹,服喪將滿就被召去繼承父親的職務。今年春天換調職務當了典監長。當時我想:亡父很慈悲,只做放生之事,不無故殺生。可做的職務很多,我是其子竟做典監長,此職實令人討厭。況且執權橫堀史在村,弄權跋扈,蹂躪百姓,許多無辜百姓被關進監獄,悲慘殞命。我又不能救他們,縱然是奉行職務,但將無辜之人治罪,執嚴刑峻法,我不忍為!我父官卑職小,不是世代恩顧的家臣。我想辭去這個職務,不允便隱退,既非不忠,又非不義。養父母在世時,我如隨便外出去尋找生父,那是不義,養父母既已去世,再不顧生父的生死存亡則是不孝。如能辭職做個浪人,實屬幸甚。因此就寫了份辭呈,想辭去典監長的職務。不料觸怒橫堀史,被他拒絕,既不允許辭職,也不準離去,並以犯上之重罪而鋃鐺入獄,已約有百余日。那時只把這個留念的護身囊當作是父母,從未讓別人知道,一時也未曾離身。心想即使將我斬首,也要把它吞到肚子裏再死。方才不知為何突然被赦免,讓我去捉歹徒信乃,命令非常嚴厲。我胡亂猜想,是否是在村的奸計,想借信乃之手殺我。然而又無逃脫之路,無論捉住對手,或是被對手殺死,只求速決勝負。如幸得立功,也只求允許我請假作為恩賞就此離去。竟不知你就是生父的恩人,而頻頻向你挑戰。倘若我被殺,或你被擒拿,我們都將悔恨莫及。多麽危險啊!因有你我父親的亡靈加護和神佛的冥助,所以才扭在一起掉到船中,你脫離了危難,我也因此得以脫身。不僅如此,而且掉下來時我們都未覺疼痛,安然無恙,並得以結成莫逆之交,實乃幸甚。方才只是從旁大體上聽了父母之事,犬冢君,還想請你再詳細說說。”信乃被讓到上座,地方狹窄也不便推辭。蘆葦在海風中搖動,倍感涼爽。因在船中不會被外邊聽見,見八先傾訴了自己的壯懷,信乃聽了深深感嘆,擡起傾聽著的頭說:“犬飼君,你實在令人欽佩!有志之士都應像你這樣,你生父的所作所為,非一朝所能盡述。他的人品老實木訥近於仁,是位絕無邪惡之心的老人。去年七月二十二日拂曉,得到善終,據說享年六十一歲。大概是在長祿四年,他流浪到安房的洲崎,做了武藏大冢的土著居民,孀婦籾七的入贅丈夫,已有十八年。那個婦人身下無子,已在前年秋季比他早一年去世。他既無親戚又無財產,無所牽掛,在彌留時,對我悄悄托付的只是有關你的事情。早在安房的洲崎生你的第七天夜晚,糠助老人撈了一條鯛魚,用刀切開,魚腹中有顆珠子,上邊好像有字。就拿去讓產婦認,是個信字。因此其妻用筆在紙端寫下了你的生辰八字和乳名以及得珠之事,同胎毛臍帶一起裝進護身囊。後來你和養父隨同主君從鐮倉到了滸我。護身囊如沒丟失,一定還在你手中,它就是證據,不會有差錯的。現在那顆珠子還有吧?”見八急忙將貼身戴著的護身囊的帶子解開,說:“若非有緣與你互通了姓名,怎會這麽詳細地知道生父之事。幾個月雖被關在監中,護身囊卻從未離開身邊,珠子怎會丟失。連點塵土都沒有,請看,在這兒呢!”說著輕輕將珠子托在掌上給他們看。信乃接過來仔細看看說:“雖沒見過隋珠和夜光,但這顆珠子大概十五連城也難以換來,真是無價之寶。”他的話引起了見八的不勝懷舊之情,眨眨眼皮說:“雖然它微不足道,我的養父名叫隆道,因此我就被命名為信道,道是養父的一個字,信則表示珠子上的文字。聽你說才知道,它是生父的遺物,珠子的出處就更離奇了。這都是恩公犬冢君賜教的。”信乃聽了不覺若有所思地撫額道:“過分地贊許珠子未免欠妥,但說來你我也真是巧合。見了這顆珠子使我想起家父也有一段值得懷念的奇遇。我也有一顆一模一樣的珠子,那顆珠子上有個孝字。原是母親得而復失的,後來母親去世了,在父親去世時,有只叫與四郎的家犬,從其傷口出現這顆珠子,到了我的手中。不僅這一點奇異,而且在獲珠時,忽然在我的左腕出現一塊狀如牡丹花的痣。其後經過八年,糠助老人又在遺言中詳細說明了在魚腹中得了你的這顆珠子和痣的事情。我想,你我的珠子和痣都相似,這不是前世的因果所致麽?我的摯友犬川莊助也有顆珠子與此相同,珠子上有個義字,因此名叫義任,暫用別名額藏。他的頸窩到右胛下有塊痣,其形狀也相同。因此就知道糠助老人之子也是我的異姓兄弟,心裏早就思念這位沒見過面的朋友。今見其人和珠子,更領悟到了前世的緣分。請看看我的珠子,便可立即釋疑。”說著先把珠子還給見八,又把自己掛在頸上的懷囊解開拿出珠子來給他們看,然後又袒開左肩,給他們看了腕上的痣。見八仔細看了珠子和痣,連說:“奇哉!妙哉!”與信乃面面相覷,只恨相見甚晚。他們各自把珠子收入囊中,掛在頸上、腰間,共同叩拜天地,盟誓結為桃園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