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陰鬼陽人始判然 節義貞操互苦諫(第3/3頁)

聽他這麽一說,兩個兒媳婦都哽咽地哭了起來。音音在哀悼悲痛中稍微振作擡起頭來說:“曳手和單節,你們不要那樣哭了。從前說妻子的眼淚會落到死人的身上,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那樣,還是為他們祈禱來世比什麽都重要。不分貴賤凡是為武士之家做事的,如不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就不能成為傑出的忠義之士。他們雖沒有跟隨主公奮戰到底,但是遵照主公的教導,仗義勇為,為給主公推薦傑出的朋友而將生死置之度外;況且那一天又不是一般的敵人,而是仇人麾下的武士大石兵衛守備,不但把他殺死,並代替犬冢和犬川這兩位英雄而光榮地死去,我兒立了大功。父親是好父親,兒子也是好兒子,只是我太沒臉見人了。矠平並沒有忘恩負義,想把功勞讓給兒子,之所以未死可能是得到神佛的幫助。不然就是力二和尺八的孝心,在那裏變作船或竹筏救了唯圖一死的父親。但我卻一點兒也不知道。由於自己的無知和偏見,對已不在人世的兒子毫不懷疑,而對尚且健在的父親,卻認作是鬼或是妖怪加以懷疑,實在太愚蠢了,望祈寬恕。”她痛哭流涕地、坦誠地道歉,曳手和單節也都哭腫了眼睛。這種悲傷實是世間罕見的重逢和死別。姐妹倆說:“您二位從豆蔻年華相愛,如今經過多年都已白發蒼蒼如同雪後的青松,互相解除隔閡重新相見了。我們從旁邊聽著都十分高興。只可嘆我們的夫妻緣分太短,自從別後杳無音信。牛郎和織女每年七夕還能見上一面,可是死者連個影子都沒留下,就一去不再復返,連死了都不能共赴九泉。紅顏薄命,與其讓我們留在世間終日悲傷,莫如同朝露一齊消逝。像我們這樣連日月都照不到的人,還活個什麽趣兒?即使肉體化為泥土,如果心不變的話,那麽來世也總有見面的機會,莫如死了的好!”說著二人從左右伸手去拿矠平的樸刀,被矠平推開後,音音也一同加以制止,這才稍微鎮定一些。

當下矠平高聲說道:“你們說得雖然似乎有理,但沒有前後仔細想想就打算尋短見,純屬女人的一時糊塗。力二郎和尺八如果不是日本的傑出人物,就不能死後思念故主,想念母親而與你們見面。若因此反而使他們的妻子早日喪命,他們能夠顯靈嗎?對這些都不好好想想,怨天尤人,輕生樂死,豈不是愚昧?你們違背丈夫的本意,死而何益?這與我投戶田河,似同而實異,不可同日而語。現在仔細想想,我帶來的兒子的首級,竟成了道節主公帶來的仇人首級。將它拿錯是主仆忠信孝義的感應,也不是沒有緣由的。更何況生死有命是有定數的。代替丈夫侍奉婆婆,為丈夫祈禱冥福,這才是真正的烈女。還聽不進去嗎?”他這樣焦急地勸誡,曳手和單節迫於義理,無言答對,哭得更是擡不起頭來。音音也從迷惘中明白過來,天已發亮,看到紙窗前放著的包袱說:“媳婦們,不要哭了。先看看那個。力二郎和尺八雖然不見了,但兩個行李還留在那裏,把它打開看看。”姐妹倆擦擦眼睛看看說:“留下這點紀念品有什麽用?若沒有它有時便會忘記,有了它就更使人難過。人都不在了,留下的是什麽呢?”二人一同將行李放到燈下,又潸然落下淚來。曳手聲音顫抖著說:“真是做夢也沒想到。在地藏祠的茂林曠野中,我同妹妹救護那兩個病人,在扶他們上馬時,馬不讓他們靠前,原來畜生早就知道是死人,嚇得不讓騎而發狂。現在才明白已經沒用了。”單節聽到姐姐這樣抱怨,哭著說:“因為馬不讓騎,所以這兩個包沒用馬馱就由我背著。現在好像比那個時候還重了。婆婆和父親你們也來看看。姐姐咱們一同把它打開。”姐妹倆打開一看,是兩副用黑皮條連綴的鎧甲,上面沾滿了鮮血,並有六七個被火槍打穿的洞。另外還有用小鐵鏈連綴的護肩和護腿。看見它使她們想到丈夫在陣亡時的壯烈情景,就更催人淚下。音音心裏也十分難過,緊緊腰帶強作鎮靜地說:“這麽不聽勸告的媳婦,就是哭上一輩子能哭出個頭嗎?這樣奇怪的事情,就是做夢也想不到。為了解開母親和妻子的謎,才留下這兩個包袱,兒子真是神仙。做妻子的毫無丈夫的雄心壯志,是十分可恥的,還不趕快收起眼淚來。”雖然她用豪言壯語對媳婦勸說,而自己的心卻已經碎了,不住地揩鼻涕。做父母的怎能不心傷?矠平想到自己覺得十分可恥,難過地嗟嘆說:“音音的話說得好,這兩副鎧甲和護肩、護腿我曾見過,是力二郎和尺八從池袋逃出來時藏在我那裏的,在戶田河之戰,將它穿在身上,終於陣亡身死。他們將它留給妻子,是想用以表示要你們代替丈夫保全生命盡忠盡孝。因此你們就該活下來,在埋葬丈夫的頭顱之日,把我也一起埋了吧!”說著拔出樸刀便要剖腹,這時正好被音音回頭看見,她“哎呀”地叫了一聲,曳手和單節也忙撲過去,哭著叫著從左右摟抱阻攔,大聲哭著說:“您這是做什麽?方才您還在勸說我們,怎麽自己竟想動刀自殺,是何道理?請住手!”姐妹倆奮力阻攔,總算好歹將刀尖插在席子上,累得氣喘籲籲。矠平搖頭說:“你們放開我,不要傷著。我方才說過的你們沒聽到嗎?兩三天前我就該死在戶田河上,之所以活到今天,是為了兒子。多年來未曾來向故主請罪,也是出於恩義,疏遠毫不意味著不忠。在此期間主家滅亡,兒子到我那裏後得以參與大義,這時才是我殺身報答舊恩之時,還想貪生到幾時?我已年老力衰,不能跟隨主公在身邊效勞,殉死乃義士之素抱,並非臨哀樂死,豈能讓人將我看作如女人一般。你們快快閃開。”他瞪著眼睛咆哮。曳手和單節按不住,喊叫著回頭看看婆婆。音音按捺不住,沖上前去說:“倔強的矠平,殉死雖是你心甘情願,但未得到主公的赦免就在我家自殺,這是目無法度,侮辱故主,要罪上加罪。另外管莊園的來傳達了仇家的命令,已經天亮還不見公子回來,令人十分擔心。你要真的沒有忘掉舊恩,就該代替已死的兩個兒子,留在故主的身邊,到了該死之時再死不遲,現在就死未免太輕舉妄動了。”被她這麽一責怪,矠平微笑著說:“誠如你所說的,我和你是不該私自見面的,死在這裏豈不是留下瓜田納履的嫌疑?我已沒臉再見公子。莫如現在離去尋找犬冢等的下落,將兒子之事和我的宿願告訴他們然後再死,也只好如此了。”總算暫且打消了死的念頭。曳手和單節放開拉著他的拳頭,一同用言語勸導他,矠平這才答應把刀納入刀鞘。正在告別將要動身時,突然有人踢開走廊的拉門,進來三個歹徒,他們紮著頭巾在正面打個結,用繩子束著衣袖,都打扮得輕裝利落。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昨夜來的莊園的根五平帶著丁六和颙介。根五平得意洋洋地高聲喊道:“爾等嚇壞了吧!從昨晚就猜到必然如此,所以就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這裏。然後從後門又鉆進來,在地板下邊待了一宿,一五一十地都聽到了。音音和矠平都是煉馬的余黨,道節的同夥,將他們都捆起來帶到白井去。”說著他取出腰間帶著的捕繩,用手滴溜溜地一抖,掄起來的胳膊就像當車的螳臂一般。丁六和颙介也跟著唱起了滾運木材的小調,把走廊的地板蹦得嘎吱吱地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