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對牛樓毛野鏖仇 墨田河文吾逐舟

卻說犬田小文吾看著朝開野又越墻回到主房,回到臥室,對明日之事還是放心不下。他想:那個朝開野是罕見的田樂女藝人,不但有男人氣概,距離百余步從墻上用釵兒刺殺了季六,無論是技藝還是她那勇敢的俠腸,都在激勵著我。今又得到她的幫助,如能從這裏逃出去,那真是難得的幸運。然而常武也並非一般的對手,出入城門的腰牌,怎能隨便讓人偷去?如此事未成,則朝開野將在那裏喪命。雖說她是出於情欲,但那樣富有俠義心腸的姑娘如為我喪生,實在太可憐啦。但事已至今,又有何辦法?與其兒女情長地這樣胡思亂想,莫如我們二人都憑命由天,聽候明日的佳音。一夜輾轉難眠,天亮便是五月十五日。這一日從清晨就下雨,到未時才雨霽天晴。小文吾擔心殺死季六之事,如被常武猜到,就必然派眾兵來殺自己。唯恐敵人即將到來,所以枕戈以待,終日也未放松警惕。然而三餐茶飯照舊由男童送來,與往日無異,一天很快就過去了。

再說常武日前在對牛樓對小文吾談了他的密謀,但是小文吾毫無承諾的意向。只想趕快結果他,以除後患,所以便吩咐男童窺伺小文吾的情況。經過十幾天,小文吾不分晝夜,防範甚嚴無隙可乘。這幾天才聽到男童們稟報,小文吾已有些疲倦,時常在打瞌睡,這才放心,悄悄派蔔部季六前來刺殺小文吾。可是到了次日季六還不回來,小文吾卻安然無恙,仍在別院的靜室。常武疑惑不解,又讓男童悄悄去那裏窺探。回來稟報說:“在泉水附近的草葉上有血汙的痕跡。另外泉水也有些異常,水色發紅。”常武聽了不住嘆氣,心裏想:原來昨夜季六被殺害,小文吾大概將其屍體沉入水中。我要找到屍體以殺人之罪斬殺小文吾,即使派幾十人去,自胤也不會責怪我。一時氣得肝膽欲裂。然而這日五月十五,是其子鞍彌吾的誕辰,每年照例在城中是賓客盈門,大擺喜宴,不得不把逮捕小文吾之事拖到後天再稟奏。這天從中午賓主們便推杯換盞,盡興歡樂。他對朝開野表演的田樂很感興趣,白日未能盡興,晚間接著張燈玩樂,直到午夜子時,客人們才逐漸離去。父子和主仆們無不爛醉如泥,有的踉蹌回到臥室,有的則隨處倒下,鼾睡聲猶如野貓爭牝一般,喧囂吵鬧,不省人事地紛紛睡著了。

再說小文吾,他不知道主房有宴會,白天唯恐常武派人來殺他,一時也不能疏忽。到了夜間就一心惦著朝開野之事。或到屋外站在後門看著,或把耳朵貼在墻上想諦聽那邊的情況。聽到似乎是在對牛樓有笛鼓的伴奏聲,原來大擺盛筵,在歌舞玩樂。這是個好機會,對朝開野盜取腰牌十分有利,因此等得越發焦急。夏夜很快就更闌夜深,樂聲也聽不見了,一片寂靜。夜風送爽,只有皎潔的月光灑在樹間。當下小文吾回到屋內又想:“今夜不管朝開野盜牌之事成與不成,既已那樣約好,如不做好準備,她就會認為我毫無誠意。除行囊和鬥笠之外我別無他物,但時刻已到還是準備一下為好。”於是他趕忙收拾東西,把衣襟撩起來,紮上手巾,系好綁腿,插好腰刀,提著太刀到走廊一看,十五的月亮已經偏西,月色清澈,數數報曉的鐘聲已是四更時分。這時在主房那邊好似不斷有人在喊叫,甚至連腳步聲都隱約聽得見。小文吾側耳聆聽,是朝開野盜牌之事不成而被捕?還是他們酒醉鬥毆?心下十分焦急,坐立不安。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鴉雀無聲了。雖然只隔一面墻,卻恍若隔世,也沒法探聽消息。“縱然朝開野現已被捕,我即使想去舍命搭救,也如同轍鮒問於枯魚之肆,憐麀鹿於肉俎之上,無濟於事。”他這樣自言自語地坐在走廊上,仍在注視著主房那邊。

這時只見有人攀著那邊的松樹越過院墻,如飛鳥一般向這邊跑來。小文吾立即十分擔心地召喚說:“是朝開野嗎?”說話間朝開野披散著黑發,衣裳被撕破並染著鮮血,右手拿著明晃晃出鞘的利刃,左手提著件東西,已來到面前:“犬田君!讓您久等了。好歹已將腰牌弄到手。請看這個!”說著往走廊上一扔,小文吾驚訝地借著屋內的燈光和皎潔的月光拿過來一看,不是腰牌,想不到竟是馬加大記常武的首級,小文吾大吃一驚:“這究竟是怎回事兒!”他急切地先問這件事的來由。朝開野莞爾笑著說:“不把緣由講明,您當然是疑惑莫解的。我本不是女子,現在已無須隱瞞了。寬正六年冬十一月,千葉家同族的老臣粟飯原首胤度,被馬加常武以讒言陷害,為籠山逸東太緣連所殺,我就是其遺子,名叫犬坂毛野胤智。隱姓埋名做了田樂的女藝人,便用毛野這個別號取名朝開野(1) 。您也可能聽過傳說,我父的正妻稻城,兄長粟飯原夢之助,以至年幼的姐姐玉枕,都被常武殺害,連親戚都受到株連。我家的俸祿已斷絕了十五年。我母是父親之妾,名叫調布,自有身孕三年不生,由於朋友和醫生都說是血塊,才撿了條命,被驅逐出去。於是投親靠友流落到相模州足柄郡的犬坂鄉。那年十二月生了我。然而怕被千葉家知道,就告訴人說是女孩,起名叫毛野。過了兩三年手頭的積蓄用盡,母親便抱著我悄悄離開那裏去了鐮倉,但是沒有謀生之路。母親會敲鼓,便被女田樂雇用,以其技藝養育我。但還是怕被馬加知道,在八九歲時就讓我也進入田樂的戲班,整天地學藝練功,逐漸技藝學成,有了點名氣,人們便管我叫朝開野。就這樣很不幸地度過了一些歲月。在我十三歲那年秋天,母親積憂成疾,在她覺得已不久於人世之時,把我叫到枕邊,將我的身世和父親與兄姐之血海深仇以及馬加和籠山這兩個仇人之事,都告訴了我。自那日之後,我就深感悲痛,滿懷仇恨,發誓如不殺死那兩個仇人為亡父祭靈,就枉為人子。緣連已不知去向,常武大概還在石濱城,心想先殺了常武再去尋找緣連。雖然這樣下定了決心,但是母親有病脫不開身,只好暫且等待。可憐的母親就在那年冬天與世長辭。心想服完喪就去石濱報仇。但我生來所學的,無非是耍輪鼓、耍球、走鋼絲,或今樣和田樂舞,除此之外,連太刀都拔不出來,怎能對付那樣的大敵呢?就不得不把復仇的日期往後拖。在此期間假借練習田樂,就夜以繼日地習練武功。劍術、拳法、槍、長刀、袖箭、狙擊、鎖鐮等等,雖無人教,但自悟自練已有三年。也許有神佛的幫助,自學已達到二流程度。父祖是千葉家的同族,是真正的武士出身。我自幼不僅做了藝人,生來是男子漢卻扮做女人,真是人間的大不幸。但是若非如此怎能接近常武等人。在我宿願未遂之日只好如此。因此便非心甘情願地每日從梳妝打扮到言語舉止,都得模仿女人。最近隨同田樂班的藝伎一起來到此地。天遂人願,答應仇人常武將我留在主房二十多天。聽人傳說您的人品,實是世間罕見的英傑,怎能見死不救。心想在我宿願告成之日,我們一同逃走。於是便在表演歌舞的那天晚間,偷偷把桃花釵兒丟在您的身邊進行試探。然後又以桃源之歌表示愛慕之情。昨夜聽說常武派季六做刺客,想來謀殺您,我便在後邊跟蹤,從墻邊用釵兒將季六刺死。那時以艷語相戲,是想再對您進行試探。您竟是位不戀女色的大丈夫,實可與柳下惠相媲美。假借盜取腰牌與您約定時日,是想待我殺了父親的仇人,我們一同逃走。天也,時也,今天是鞍彌吾常尚的誕辰,主客大擺酒宴,直到深夜來客才罷宴離去。常武父子喝得醺醺大醉。不在今宵報仇,還待何時?便提著藏在身邊的利刃,一看常武父子和綱平等醉臥在對牛樓。心想先除掉那幾個,便登上樓梯,如同潛龍得到了騰飛的時機,悄悄靠近常武的枕邊,驚天動地般地高聲厲喝:‘馬加常武爾醒來!昔日因汝之讒言,在杉門路上殺害了粟飯原胤度。某便是其庶出之遺孤犬坂毛野胤智,因出生在相模的犬坂鄉,便以鄉名代替家號。父仇兄恨在身,現在爾就起來,咱們決一勝負。’報名呼喚後,將枕頭一踢。常武忽然驚醒,拿起胳膊旁邊的腰刀,將待拔出來時,寒光一閃常武的人頭落地,刀尖順勢砍傷了他準備站起來的大腿。在其左右躺著的鞍彌吾和綱平都大吃一驚,嘴裏喊著:‘不能讓這個歹徒跑了!’一齊拔刀迎擊,左躲右閃地奮力拼殺。鞍彌吾的刀被擊落,嚇得要跑,被我從背後劈了一刀,將待仰面跌倒,又被我橫著攔腰劈作兩段。常武老婆戶牧被刀聲驚醒,不知發生何事,呼喊著往樓梯上奔來。渡部綱平受了傷嚇得提刀要跑,迎頭碰到戶牧,眼睛一花,以為是來幫我,一刀砍下,戶牧慘叫一聲從樓梯上仰面跌落下去。她的女兒鈴子起來找母親,口中喊著:‘媽媽!媽媽!’可巧她的母親頭朝下正落在鈴子頭上,頸骨被折斷,立即喪生,與戶牧躺在一起,馬上斷氣了。綱平這才看清,嚇得目瞪口呆。轉過身又同我拼殺,被我一刀結果了性命。樓上已沒有敵人,心想再懲治一下剩下之敵。便輕輕下樓,踢開每個房間的紙門,尚未醒酒的金平太、老仆九念次、貞九郎和奴仆們仗著人多勢眾,揮動短槍、棍棒,慌亂中錯拿了別人的刀以及其他兵器,步履蹣跚地競相殺過來。我便縱橫無阻地將他們殺敗,如同虎入羊群。受了點輕傷的臼井貞九想逃跑,被我劈作兩段。回刀將金平太的短槍砍斷,泰山壓頂般地劈頭一刀,將他砍倒在席子上。九念次受了數處傷,搖晃著想逃跑,我從背後掄起太刀,刀光閃處鮮血進出,他也死於非命。剩下的幾個奴仆和侍童到處亂跑,躲到廚房中堆著的米袋後邊,把米袋子擠倒,那幾個做密探的男童,有的眼珠子被砸出來,有的砸斷了肩骨或腰骨。六七個這樣地自取滅亡,其余的也都被砸個半死,跪著求饒。本不想無故殺生,便饒了他們。又重新上樓用仇人的血在墻上留書寫下五十余字: